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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第1页）

作为一个在深宫之中目睹南宋亡国全过程的见证人，汪元量用他行吟诗人快逸奔放的才气，留下了大量的记事诗。著名的《湖州歌九十八首》，从&ldo;丙子（1276）正月十日三&rdo;开篇，一直写到&ldo;三殿&rdo;在大都的凄窘岁月。所以有人说，&ldo;开元、天宝之事记于草堂（指杜甫），后人以诗史目之；水云之诗，亦宋亡之诗史&rdo;。他描写杭州城破之日的诗曰：&ldo;西塞山边日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rdo;又曰：&ldo;钱塘江上雨初干，风入端门阵阵酸。万马乱嘶临警跸，三宫洒泪湿铃銮。童儿癉遗追徐福，厉鬼终当灭贺兰。若说和亲能活国，婵娟应是嫁呼韩。&rdo;

宋宗室北上以后，虽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摆阔，但生活富足似乎还是不成问题的。他们的悲哀，主要是来自亡国之痛的刺激。一些男女宫人在这时表现了令人钦佩的意志。陈氏和朱氏两个宫娥，与两名婢姬在一起自缢身亡，在朱氏衣袖里留下的绝命诗写道：&ldo;既已辱国，幸免辱身。世食宋禄，羞为北臣。妾辈之死，守于一贞。忠臣孝子，愿以自新。&rdo;被留用于元内廷的一些宋内官中，有一个人叫罗太元，后来因病遣出。他的侄子与当日达官贵人多相交接，后来成为泰定帝时很得宠的宦官，罗太元在当时却不肯见他。有一次侄子又来求见，罗太元闭门不纳，从屋里对他说：&ldo;你阿叔病，要静坐。你何故只要来恼我？使受你几拜却要何用？人道你是泰山，我道你是冰山。我常对你说，莫要如此，只不依我。你若敬我时，对太后宫里，明白奏我老且病颓。乞骸骨归乡。若放我归杭州（罗太元是杭州人），便是救我！&rdo;离开大都之日，罗太元对着所自出的齐化门说：&ldo;齐化门，从此别矣！我再不复相见你矣。&rdo;遂大笑离去。

汪元量采取的态度，与上述诸人有些不一样。据说他曾奉命为忽必烈奏琴，于是得赐为&ldo;黄冠师&rdo;，从此&ldo;羽扇纶巾&rdo;。但他不得已与元室相周旋，好像是为了更方便用琴声去慰藉在大都的亡国君臣们。他演奏的时候、往往使听众宛若&ldo;出于人间，落乎天上&rdo;。时人说，汪氏之琴，像是天意为了让北渡的亡国君臣稍得&ldo;娱清夜、释羁旅&rdo;而有心安排的。&ldo;琴本出于怨，而怨者听之亦乐，谓其能雪其心之所谓也&rdo;，他时常与度宗的昭仪王清惠（这时已奉诏命出家为尼）消遣。所作《秋日酬王昭仪》云：&ldo;愁到浓时酒自斟，挑灯看剑泪痕深。黄金台隗少知己，碧玉调湘空好音。万叶秋风孤馆梦，一灯夜雨故乡心。庭前昨夜梧桐语，劲气萧萧人短襟。&rdo;

这时文天祥被软禁在大都。他曾去拜会文天祥，以&ldo;丞相必以忠孝白天下&rdo;相敦促，就是要他赶快去死。他为文天祥弹琴，演奏了&lso;拘幽&rso;以下十操&rdo;。汪元量留下一首题目很长的诗，记述他与文天祥的会面。这首诗的题目是《文山丞相丙子自京口脱去，变姓名作清江刘洙。今日相对，得非梦耶？》。诗云：&ldo;昔年变姓走淮滨，虎豹纵横独怆神。青海茫茫建故国，黄尘黯黯泣孤臣。魏睢张禄梦中梦，越蠡陶朱身后身。今日相看论往事，刘洙元是姓文人。&rdo;粤人谢翱将归死江南。临行之时，旧宫人会者十八人，在城边宴饮告别。汪元量也抚琴相送，&ldo;行泪雨下，悲不自胜&rdo;。

他是宋朝宫室中好几个人的送终者。&ldo;女道士王昭仪&rdo;、&ldo;太皇谢太后&rdo;都先他死去。汪元量为谢太后的挽章写道：&ldo;大漠阴风起，羁旅孤血泪。忽闻天下母，已赴月中仙。哀乐浮云外，荣枯逝水前。遗书乞骸骨，归葬越山边。&rdo;少帝赵显比汪元量活得长，他被忽必烈遣往藏地学佛。汪元量为他送行的诗曰：&ldo;木老（赵显受封为&ldo;木波讲师&rdo;，故云）西天去，袈裟说梵文。生前从此别，去后不相闻。忍听北方雁，愁看西域云。永怀心未已，梁月白纷纷。&rdo;文天祥被处决后，汪元量也写诗咏之：&ldo;压山擒得到燕山，此老从容就义难。生愧夷齐尚周粟，死同巡远只唐官。雪中绝寒魂何在，月满通衢骨未寒。一剑固知公所欠，要留青史与人看。&rdo;

古代风景画鉴赏赵显被遣往藏地萨斯迦寺，事在至元二十五年（1288）。汪元量在大都已没有什么人需要陪伴。他回到江南，当即在此不久后。在江南，他著黄冠、据枯杖，出入于名山大湖之间，若飘风行云，世人无法知道他的去留之迹。江西人把他当成神仙，甚至图画他的形象来供奉。

汪元量以他的&ldo;南吟北啸&rdo;来记录亡国之戚、去国之苦、间关愁叹之状。时人说，读汪公之诗而不坠泪者，差不多不能再叫他人了。还有人说，他的歌诗，就像&ldo;再嫁妇人望故夫之陇（此指坟墓），神销意在，而不敢出声哭也&rdo;。因为他的诗哀而不怨，只是&ldo;欷歔而悲&rdo;而已，所以在元代就流传于世，而没有被禁止。

自然也总会有人对他持批评的态度。比如有一种意见认为：宋朝末年，元兵压境。两宫居然仍以琴酒自娱。据说度宗在宫中就随时拿着酒壶，尽日不醉。这种情况表明，一定有人在用声色之乐蛊惑皇帝。说者婉转地指斥汪元量以琴惑君，接着说：&ldo;及大事已去，独其心怏怏，奔走万里若不释者。嘻亦晚矣！&rdo;中国传统文人总是把亡国的责任推在女人身上、皇帝的某个&ldo;左右&rdo;身上。现在我们又看到，还有人要把南宋灭亡的责任推给一个琴师去负担。这当然是不公平的。宋三宫蒙尘时，像汪元量这样&ldo;其心怏怏，奔走万里若不释者&rdo;的人其实并不多。所以清代的四库馆臣要说，宋季公卿若面对汪元量，&ldo;实视之有愧&rdo;。这个评价，基本上是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