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姐姐。”他又说了一遍,脚步轻移,来到陈怀柔面前。
分别时他与她几乎同高,眼下却已经比她高出一头,是个男子的模样了。
陈怀柔从头到脚将他反复看了几遍,有些不确定的张口道,“周昀?”
周昀没说话,眼中含着泪,他横起袖子擦了擦,眼眶一瞬间变得通红,陈怀柔猛然想起多年前,于牙保鞭下救出的少年。
他瘦削可怜,就像孤独的小兽蜷在下满大雪的檐下,牙保的鞭子特意避开他的脸,毫不留情的打在他身上。血肉沾染着冷风,沁出腥味,刺激着围观百姓的感官,没人救他,所有人都在冷漠的指指点点,叹息他的可怜。
周昀出身在文官清流人家,父亲孑然傲气,却因得罪同僚被设计陷害,最终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圣旨流放九百里,可不过走了六百里,周大人和周夫人便相继染病,死在路上。
当初周昀年小,虽免于流放,却被辗转贩卖,过的毫无尊严。
陈怀柔将他买下后,不敢将其养在府中,毕竟是圣上定的罪,沛国公府即便再受皇室偏爱,也不能公然抚养逆臣之子。
思来想去,当时尚在齐州的杜幼安辟了一处别院,特意安置她的门客,陈怀柔便将周昀一同送了过去,外头人只道周昀靠脸过活,自然也寻不出由头欺辱他,更做不了什么文章编排是非。
此去经年,面前人风姿清雅,一如他父亲当年的风采。
“你都长这么高了?”陈怀柔反应过来,摆摆手,两人并起往前继续走,小厮稍微隔开些距离,不远不近跟着。
周昀笑,“已经五年了,姐姐。”
他跟陈睢一般大小,陈怀柔大他们两岁,周大人未获罪之前,陈怀柔曾去过周家几次,每回都能看见周昀跟个小尾巴似的,喜欢跟着她玩。
陈怀柔性格爽朗,幼时便能呼朋引伴,招小孩子喜欢,她见周昀长得白嫩,比陈睢不知听话多少,自然也更偏爱些,有了好东西皆会让周昀一起赏玩。
那时他很腼腆,说几句话便攥着衣角红着脸,明亮亮的眼睛黑的像颗葡萄。
“姐姐过的好吗。”他大概不知要说些什么,像从前那般说完后,偏开脑袋,乖巧的走在旁侧。
“我自然过的很好,倒是你,自从入京后,便一直没有音讯。”她知道杜幼安不会亏待周昀,索性没有打探他的消息。
当年的周家,早就随着那场流放破败了,也就无人再记得周昀为何人。
“杜小姐待我很好,为我请先生读书,又叫人重新做了路引,”他顿了顿,见陈怀柔不说话,又道,“我知道都是姐姐嘱托杜小姐做的,姐姐待我的好,我铭记在心。”
“你不必记得我做了什么,只要记得自己是周家人,别给你爹丢脸就行。”陈怀柔不喜欢跟旁人攀关系,换言之,她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这会牵扯去不少精力。
她可以帮助别人,但不喜欢人情上的礼尚往来。
周昀低着头,两手攥着衣角,陈怀柔知道自己说话重了些,便又稍稍缓和了语气,问,“你是想要科考入仕?”
否则,杜幼安不会费尽周折为他做假路引。
“我会参加明年的春闱。”
陈怀柔着实一惊,周昀年纪不大,该是何等天资加勤奋,才能在十六岁的年纪,闯进春闱?
周昀见她诧异,只是咬了咬唇,温声道,“姐姐放心,不管日后出了何事,我都不会连累姐姐。”
他这样说,陈怀柔一时间竟也不知跟他再聊些什么是好,一拐过院门,便见杜幼安穿着火红的衣裳自对面走来,她言笑盈盈,举手投足有种肆意张扬的快活。
“你不在前院待着,到这里作甚。”杜幼安拉着她的手,瞥了眼周昀。
陈怀柔跟她不觉加快了步幅,裙袍荡起涟漪,引得香风阵阵。
“你上回问我要的琴,我找到了,”她摆手,小厮躬身上前将抱着的琴往前一探,杜幼安嗯了声,并未停留,“你不是给自己用的?”陈怀柔纳闷,这把琴是前朝遗留下的名琴,她多方打探才从琼楼一位姑娘手里买到。
“给他用的。”杜幼安伸手指了指周昀,陈怀柔顺势看去,周昀正好将目光投来,四目相接,她忽然有种莫名的错觉。
陈怀柔移开头,杜幼安拍了拍她的手背,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庭院里的肉香味不绝如缕,众人落座后,便开始就着鼓声饮酒作乐。
大块炙烤的羊颈肉被分割到陈怀柔面前的银盘里,羊皮被烤的焦黄流油,纹理清晰的羊肉裹着酥脆的脂渣,热腾腾的挟着孜然的味道涌入鼻间。
她方要让小厮切肉,周昀跪行到她跟前,眉眼低垂,拿过刀叉,不慌不忙的将肉块分成条状,易于入口的大小,挨得近些,陈怀柔发现他的手着实好看,柔软如玉般温润,映着火光,镀了层橘色。
“你,”陈怀柔叹了口气,周昀将分好的肉推到她面前,长睫遮住他的神色,少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
如今的他,只一个眼神,便叫人觉得深沉老成。
“你会弹琴。”陈怀柔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周昀点头,“跟先生学过几年。”
“弹得可好?”其实这话不该问,能让杜幼安托她去找前朝这把古琴的人,琴技一定高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