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有一回,我答复一位比较知心的朋友的问话(他问我,究竟为什
么到香港来的?)道:&ot;我是为了要写许多人的传记,连自传在内,才到香港来的。第一部,就是要写《鲁迅评传》。&ot;这位朋友,还不十分了解我的苦心。其
实,蔡邕临死时,也只想续成《汉书》,而黄梨洲、万斯同晚年唯一寄托就在编次明史。先前,我也还有埋首研究,做不配盛业的雄心。而今,我恍然明白了,我若不赶快把所知道的写起来,那就先父梦岐先生在蒋皈六十年的文化
工作,就等于一个泡沫,在转眼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而说鲁迅的,也
只能让聂钳弩、王士菁、郑学稼颠倒黑白,乱说一阵了;我要把真实的事实,鲁
迅的真面孔,摆在天下后世的人的面前(那些接近鲁迅的人,都已没有胆量把
真实的鲁迅说出来了〉。
笔者写到这儿,似乎鲁迅坐在我的面前,我要笑着对他说:&ot;你只能让我
来写你了,因为你已经没有来辩论的机会了!&ot;有一位替罗斯福作传的人说
罗斯福不是个简单的人,将来会有许多记述罗斯福的书,但是不会有两本书对他作同样的描写的,因为不会有两个人从他的一生中看到过相同之处。而一切对于他的描绘,其种类之多,矛盾之甚,会是骇人听闻的。知道他,以及生活在他的时代的人们,都和他相处过于密切,并且对于他党派观念也太强,他们不是偏护他,便是反对他,因此,都缺乏必须具备的客观性。&ot;我想,对于鲁迅,大概也是如此罢。
这儿,可以让我来谈谈他的性格了。我们且先听听鲁迅生前的一段话。他的这段话是从前人骂嵇康、阮籍开头的(鲁迅可说是千百年来嵇康阮籍的第一个知己),&ot;人云亦云,一直到现在,一千六百年多。季札说:&39;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这是确的,大凡明于礼义,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许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还有一个实证,凡人们的言论、
思想、行为,倘若自己以为不错的,就愿意天下的别人,自己的朋友都这样做。但嵇康、阮籍不这样,不愿意别人来模仿他。竹林七贤中有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一样的饮酒。阮籍的儿子阮浑也愿加人时,阮籍却道不必加人,吾家已有阿咸在,够了。假若阮籍自以为行为是对的,就不当拒绝他的儿子,而阮籍却拒绝自己的儿子,可知阮籍并不以他自己的办法为然。至于嵇康,一看他的绝交书,就知道他的态度很骄傲的;……但我看他做给他的儿子看的4家诫,一一当嵇康被杀时,其子方十岁,箅来当他做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儿子是未满十岁的一就觉得宛然是两个人。他在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还有一条一条的教训。有一条是说长官处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长送人们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条是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你可立即走开,免得在旁批评,因为两者之间必有对与不对,不批评则不像样,一批评就总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见怪。还有人要你饮酒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必须和和气气的拿着杯子。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稀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
子就要他这样庸碌。因此,我们知道,嵇康自己对于他自己的举动也是不满意的,所以批评一个人的言行实在难。&ot;1这段话,我们仔细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所启发的意义太深刻了。我们决不能说是看了几部鲁迅的作品,几篇鲁迅的散文,就算了解鲁迅了。鲁迅表现在文章的是一面,而他的性格,也许正和文章所表现的完全不相同的。那些要把鲁迅捧人孔庙中的人,怕不使鲁迅有&ot;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ot;之叹呢?
我曾经对鲁迅说:&ot;你的学问见解第一,文艺创作第一,至于你的为人,见仁见智,难说得很。不过,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ot;他也承认我的说法,依盂子的标准来说,他是属于&ot;圣之清者也&ot;。
鲁迅是一个&ot;世故老人&ot;,他年纪不大,但看起来总显得十分苍老。他自幼历经事变,懂得人世辛酸以及炎凉的世态,由自卑与自尊两种心理所凝集,变得十分敏感,所以他虽不十分欢喜&ot;世故老人&ot;的称谓,却也只能自己承认的。鲁迅曾对许广平说:&ot;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我又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也就不能有大局面。&ot;&ot;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39;骄傲,与4玩世不恭,,我觉得我自己就有这毛病,不大好。……一,走&39;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
其一是&39;歧途,,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
老虎,我就爬上树去,守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咬它一口。其二,便是&39;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
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
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
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39;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歌唱,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
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总结起来,我自己的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但临末也还是归结到
没有法子&39;,这真是没有法子!(这也可说是他的阿0精神)&ot;1这些话,都是世故老人的说法。他的性格,正是从幼年的忧患与壮岁的黑暗环境中陶养而成的。芥川龙之介,他看了章太炎先生,比之为鰐鱼,我觉得他们师徒俩,都有点鳄鱼的气味的。
鲁迅有一回,因为悼念刘半农(复、因而连带说到陈独秀和胡适之的为
人。他说:&ot;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4内皆武器,来者小心!&39;但那门却幵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
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39;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ot;2这段论人文字,写得极好,而且就这么把他们三个都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