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可靠。
有一回,笔者和鲁迅谈到孔夫子问题。孔夫子,在我们中国,该是一个民族的象征了。洋人说到孔夫子,不管他们怎么想,也总是把孔夫子当作东方文化的代表。我说:&ot;每一县城里,一座塔,一座孔庙,一座城隍庙总是有的。塔的下面,一座佛寺,香火总是很盛的;城隍庙里城隍老爷巍巍在上,那更是香火不绝;独有孔庙,看起来是一座黄墙头大院子,阔得很,一年来有舂秋两祭,有冷猪肉可吃,平时真是荒烟蔓草,冷落得很。在老百姓心目中,孔夫子
和他们是不相千的。&ot;他笑着说:&ot;财神老爷有元宝,那是有钱供奉的,香火最旺。关圣大帝,他有周仓大刀把门,他的庙宇也不错;孔老夫子既没有大刀,又没有元宝,自该倒霉的。&ot;当时,就是这么谈了,不一定有结论的。后来,日本汤岛的孔子圣庙落成,湖南省主席何键送了一幅珍藏的孔子画像去。鲁迅看了这新闻,曾写了一篇《在现在中国的孔夫子》,刊在《改造》杂志上〈当时,魏猛克曾译刊在《杂文》月刊中〕。发挥了他的有趣见解。
他说:&ot;中国的一般的人民,关于孔子是怎样的相貌,倒几乎是毫无所知的,自古以来,虽然每一县一定有文庙,但那里面大抵并没有圣像,凡是绘画,
或者雕塑应该崇敬的人物时,一般是以大于常人为原则的,但一到最应崇敬的人物,例如孔夫子那样的圣人,却好像连形象也成为亵渎,反不如没有的好。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ot;2说到画像,他曾见过三次:一次是《孔子家语》
、争、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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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插画,一次是梁启超氏亡命日本时,作为横滨出版的《清议报》上的卷头画,从日本倒输人中国来的;还有一次是刻在汉朝墓石上的孔子见老子的画
像。说起从这些图画上所得的孔夫子的模样的印象来,则这位先生是一位很
瘦的老头子,身穿大袖口的长袍子,腰带上插着一把剑,或者腋下挟着一支杖,然而从来不笑,非常威风凛凛的。假使在他的旁边侍坐,那就一定得把腰
骨挺得笔直,经过两三点钟,就骨节酸痛,倘是平常的人,大约总不免急于逃走的了。
他又说:&ot;后来我曾到山东旅行。在为道路的不平所苦的时候,忽然想到
了我们的孔夫子。一想起那位有俨然道貌的圣人,先前便是坐着简陋的车子,颠颠簸簸,在这些地方奔波的事业,颇有滑稽之感。这种感想,自然是不
好的,要而言之,颇近于不敬,倘是孔子之徒,恐怕是决不应该发生的。但在
那时候,怀着我似的不规矩的心情的青年,可是多得很。&ot;1鲁迅先生于清朝的末年,那时期,孔夫子已经有了&ot;大成至圣文宣王&ot;这一个阔得可怕的头衔,
不消说,正是圣道支配了全国的时代。政府对于读书的人们,使读一定的书,即《四书》、《五经》;使遵守一定的注释,使写一定的文章,即所谓&ot;八股文&ot;;并
且使发一定的议论。然而这些千篇一律的儒者们,倘是四方的大地,那是很知道的,但一到圆形的地球,却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和四书上并无记载的法兰
西和英吉利打仗而失败了。对外战败以后,于是拼命尊孔的政府和官僚先就动摇起来,用官帑来提倡洋务了。鲁迅是那一时期,送到日本去学&ot;洋务&ot;了,他在东京的弘文学院,不料那学院的学监大久保,又叫他到孔庙去行一次礼,使他十分讶然的。
他说:&ot;孔夫子到死了以后,我以为可以说是运气比较的好一点。因为他不会噜嗦了,种种的权势者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
度。但比起后来输人的释迦牟尼来,却实在可怜得很。诚然,每一县固然都有圣庙即文庙,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样子,一般的庶民,是决不去参拜的,要去,则是佛寺,或是神庙。若向老百姓们问孔夫子是什么人,他们自然回答是圣人,然而这不过是权势者的留声机……总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民众并无什
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的时候,巳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ot;1&ot;中国的一般民众,尤其是所谓愚民,虽称孔子为圣人,却不觉得他是
圣人;对于他,是恭谨的,却不亲密。……民众不去亲近那毫不亲密的圣人,正
是当然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试去穿了破衣,赤着脚,走上大成殿去看看罢,恐怕会像误进上海的上等影戏院或者头等电车一样,立刻要受斥逐的。&ot;2
一个人的思想,到了晚年,可以完全改变,和他自己壮年时期的观感完全不相同的;也可能几度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动而以今日之我攻击昨日之我,而让明日之我来攻击今日之我的。也有到了晚年,钻进了牛角尖,就此便和时代背驰,成为文化僵尸的。独有鲁迅,他的思想体系,大致成熟于三十五岁前后,其后来是不断在添加,到老年,也还是从原来的根苗上抽芽,结茂密的花果的。所以,他去世以后,热心替他搜集早年的文字,《集外集》已经是鲁集葺佚的工作,其后复有《补遗》的专集,他一生文字,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葺
集成帙,很少遗漏了。我们看看他早年的文字,还是和晚年的思路相一致,不至于&ot;壮而悔之&ot;的。他虽没有讨论社会问题的专著,但他所有评论中国社会问题的观点,前后是一致的。
杭州的西湖,山明水秀,那是驰名中外的风景区,却也是文人雅士的玩意儿。鲁迅自幼就不爱这一类的风雅,他在杭州教书,也不喜欢游湖。杭州有所谓西湖十景,那是经过那位庸俗的乾隆皇帝品题出来的,从山阴道上来的人,也看不出西湖有什么特别好处,而西湖山水之佳胜,并不在所谓十景。十景之中,有一处最著名的雷峰夕照;雷峰塔便是黄妃塔,建于五代,吴越王时,中经战祸,楼宇被焚,只留下残破的塔架,颓然姦立于夕阳中,有如老僧入定,显得垂暮的神情(笔者幼年时,还看见它的龙钟老态)。一九二四年十月间,这座废塔,突然倒下去了,当时引起了民间种种有趣的传说。鲁迅曾经写了
两篇杂感文。
他说:从崇轩先生的通信中,知道他在轮船上听到两个旅客谈话,说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为乡下人迷信那塔砖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
《鲁迅全集》第6卷,第316页。2同上书,第319页。平安、如意,逢凶化吉,于是这个也挖,那个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个旅
客并且再三叹息道:西湖十景这可缺了啊!(黄妃塔,原由十方信男信女捐助塔砖建筑而成,可以说是出于大众力量。而其倾圮,乃由于各方信男信女利己念头,也可以说是由于大众的愚妄)鲁迅说:&ot;这消息,可又使我有点畅快了,虽然明知道幸灾乐祸,不像一个绅士,但本来不是绅士的,也没有法子来装潢的。我们中国的许多人我在此特别郑重声明:并不包括四万万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种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来的时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县志,这一县志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39;远村明月&39;、&39;萧寺清钟&39;、4古池好水&39;之类。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巳经浸入血管,流布全身。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音乐有十番,阁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猜拳有全福寿,寿福全,连人的劣迹或罪状,宣布起来也大抵是十条,仿佛犯了九条的时候总不肯歇手。现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正是对于十景病的一个针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种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爱的老病,忽而跑了十分之一了。但仍有悲哀在里面。其实,这一种势所必至的破坏,也还是徒然的。畅快不过是无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传统大家,要苦心孤诣巧语花言地再来补足了十景而后巳。&ot;&ot;十景&ot;,正代表了士大夫阶级的保守传统思想的意识,这和&ot;八股文&ot;似的,显露了思想的僵化。鲁迅在思想方面,最反对人云亦云,作统治者的传声筒,所以,他对于雷峰塔的倒坍表示一种快意〔雷峰塔恰倒坍于孙传芳部队进城之日,因此,这位军阀心中怏怏,曾经发动募捐,准备重建雷峰塔,事未集而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孙传芳仓皇北退,遂一蹶不起,此塔也就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