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在看什么,那么出神?&rdo;谢又陵轻轻咳嗽了两声,跨进书斋之中,扮作一副好奇的模样笑问道。
杨慕侧首之际,已将眼中水气隐去,亦笑着答道,&ldo;难得放晴了,许久不见秋露,不闻秋虫,以为今岁的秋天就这么过去了呢。&rdo;他顿了一顿,又问道,&ldo;妙瑛进宫为皇八子贺寿,怎么又陵没跟着去?&rdo;
谢又陵不在意地笑道,&ldo;自从皇上贬了庆王,公主好像总怕皇上也迁怒于我似的,等闲却也不让我进宫行走,如此倒正合我意。我今日来找你,便是想陪你出去走走,就当散心好了,你意下如何?&rdo;
杨慕自安葬父母之后再未出过公主府,他知道皇帝虽不限制他自由,却也不愿让他出现在京城宗亲、官员面前。他憋了几个月,心里也委实向往外面的热闹生机。他想了想,含笑颌首道,&ldo;好,容我更换件衣衫。&rdo;更衣之前,他仍是没忘记谢又陵之前那句话,便即敛容正色,拱手一揖道,&ldo;是我连累又陵,连累十七爷,我眼下无以为报,且先受我一拜罢。&rdo;
谢又陵听杨慕这般言语,只觉得胸口既酸且痛,忙上前扶住了他,温言道,&ldo;你当我是朋友,我已得了最好的回报,朋友之间不该说这么客气的话。&rdo;俩人当即相视而笑,待杨慕换了衣衫,便携手向外走去。
谢又陵想得周全,知杨慕不欲招摇,便弃马就车,且选的是自己平日出行的青呢骡车。杨慕坐在车内,听得外面市集上传来各种吆喝叫卖之声,想起数月以来在那方寸天地里近乎幽闭的生活,当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见杨慕撩着帷帘看得出神,谢又陵笑问道,&ldo;诚义可有想去的地方?&rdo;
杨慕沉默片刻,摇头道,&ldo;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那年和你去高粱桥踏青,其余的地方一时也想不出来。不如就在城内随便走走,让我感受些寻常烟火,温暖市井罢。&rdo;
谢又陵笑着颌首道,&ldo;原来你也有贪热闹的时候,那咱们去前门大街好了,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熙来攘往,人山人海。&rdo;
谢又陵所言不虚,车子拐进前门大街便即慢了下来。杨慕定睛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高台上站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破旧的人,内中有男有女,也有老者和孩童,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台下却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他知道这是所谓人市。正看着,忽然觉得车子猛地停了一下,他心中一动,掀开帘子,只见赶车的素砚望着那高台正自发呆,趁人不备抓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ldo;那是卖人的所在,素砚就是我从人市上买回来的,那时候玉笙,素简等人已被买走,我也无能为力。&rdo;谢又陵轻声道,&ldo;他是感同身受,想起从前那些人现下不知零落在何处,心里难过。&rdo;
杨慕放下帘子,半晌并未言语。谢又陵怕他多想,拍着他肩头笑道,&ldo;我打听过了,玉笙她们是去了大户人家,和各自的父母家人一起,也算团圆。这事须怪不得你,你不必为此自责。&rdo;
杨慕沉吟片刻,颌首淡笑道,&ldo;我明白的,不会为此自苦。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从前之事,却都不及我眼下所见发人深省。我不过是父亲获罪,家业败落,而这许许多多的人却是辗转如浮萍,命运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就是那些看似自在的商贩平民,也仍是有自己的生计烦恼。我到底还过着金樽玉粒、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是多少人艳羡的,也是多少人求不得的,我平白占有了那么多,还有什么好抱怨,好自怜的。&rdo;
谢又陵侧头一笑,握了他的手,道,&ldo;这便是了,我一直没问过你,今后有什么打算?&rdo;
杨慕垂首想了想,道,&ldo;我已不见容于君主,余下的岁月便安分守己,陪伴妙瑛,教养容安罢。&rdo;
谢又陵笑道,&ldo;如此甚好,当真是人生最最幸福圆满的了局,何况你从不是功名熏心之人,看来上天如此安排必有一番道理。&rdo;
杨慕心中释怀,一笑道,&ldo;陪我下去走走罢。&rdo;谢又陵含笑颌首,两人相携着下得车来,顺着缓慢而拥挤的人群向前走去,渐渐汇入茫茫人海中。杨慕踏着仲秋时节满地的黄叶,发出清脆响亮的声响,却不觉得萧瑟寂寥,反倒有种天涯踏尽红尘,一笑作春温之感,原来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人。
走了一会,街市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已让人应接不暇,忽然谢又陵&ldo;咦&rdo;了一声,脚下却顿住了。杨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看之下,竟是当场怔愣住。只见不远处一个摊位上,打着测字算命的招牌,那招牌下面坐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正是他的堂兄杨崇。
杨慕呆立当下,良久之后,只觉得谢又陵拽了拽他的衣襟,他回过神来,喃喃道,&ldo;大哥为何在这里,我不知道他竟已这般落魄。&rdo;
谢又陵见他神情伤恸,心中不忍,道,&ldo;二老爷获罪,家中业已被抄检。大爷失了公职又身无爵禄,如今已与平民百姓无异,所以才会在此处以算命测字为生,想来也是无可奈何之举。&rdo;
杨慕怔怔地点了点头,心中一阵凄然,他想起父亲最后嘱咐他的话,他在宗人府中身受刑辱而能凭着一口气咬牙挺过来的缘由,那是他曾对父亲母亲做出过的承诺,要以一己之力维护好杨家的子孙后代。他心中一紧,深悔自己这些日子不曾关心过问过杨崇,当即要挤出人群直奔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