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文革&rdo;之风尚在青萍之末时祖母给予他的庇护就结束了。
某个夏天的中年,一伙破四汨的&ldo;红卫兵&rdo;冲进她的旧客厅,老人端坐在自己习惯坐的沙发中闭上眼睛,没有再睁开。不久父母从国外被召回,到外地一家工厂接受劳动改造,自祖母的旧宅邸里被扫地出门的陈国庆和两个妹妹则进了专为外交人员留国子女包办食宿的公寓。他第一次真正走出祖母的旧客厅,便开始了身心两重意义的流浪。他和两个妹妹在那幢公寓里相依为命地过了一年,然后下乡插队,两年后又参军到了部队。没有人觉得他的生活比别人更不顺利。哪怕是在那样的岁月里,他有祖母旧客厅里学到的谦逊、克己的品质,他对于别人的一视同仁的尊重与善意,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首先就要维护别人的尊严而显现于日常交往中的拘谨、礼让和分寸感,不知不觉就使自己在周围人们眼中赢得了普遍的好感与敬意。
仅仅是当兵两年就提了干调到军政治部工作这一点,他在同年入伍的战士中就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在农村,还是在部队,塞进他档案袋里的都是溢美之辞。在许多人眼里,他几乎就是世间仅有的一个完美无瑕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间陈国庆心灵里发生的事情。从走出祖母旧客厅的第一天起,陈国庆已形成的理念世界就受到了严重的戕害。过去他看到的都是美,优雅,文明,富足,谦逊,现在则看到了丑,粗俗,野蛮,贫穷和狂傲;过去他只简单地认为人的生命是美丽的,现在却深深地意识到人的生命应该是美丽的。他在人生的旅途中跋涉得越久,距离祖母的旧客厅‐‐他的精神的家园‐‐越远,现世的日子对他心灵的戕害就越严重。为了一种简单的生存需要他不得不与置身其间的世界妥协,妥协本身则使他距离祖母的旧客厅更加遥远。他像是个被逐出故乡的可怜人,日甚一日地走在流放的长途中,并且为自己居然这样活着而越来越自卑。到了后来,这种模糊的自卑甚至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譬如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都认定自己是一个对谁都无用的废人。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和父母全都学贯中西,作为这个家庭第三代的他中不通古文,洋不懂外语,他连个真正的军人也不是,充其量不过是军机关一个无足轻重的文抄公罢了。‐‐越这么想,他对自己的生命价值就越气馁和绝望。
在这样的岁月里一个姑娘走进了他的心灵。杨曼的父母也是外交官,长期生活在国外,她一直跟随外祖父生活。&ldo;文革&rdo;开始后老人因为曾接受过某位北洋大臣馈赠的一套私宅,不久就&ldo;畏罪自裁&rdo;,于是某一天清晨陈国庆就在外交人员留国子女寄宿公寓的走廊里看到了一个哆哆嗦嗦、满脸惊惶的女孩。最初他在公寓里保护过她,仅仅是出于怜悯,等他先于两个妹妹下乡插队,杨曼则成了他的两个妹妹的保护人。多年间他一直同杨曼保持着通信联系,先是为了妹妹,妹妹下乡后就是为了自己。杨曼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他与失去的祖母的旧客厅代表的世界的一种联系,甚至是他离开现实世界回到那个世界去的一条秘密通道。他是很难回到那个世界去了,但只要这条秘密通道还在,他的被戕害的关于人和生命的信仰就能找到一个庇护之所。杨曼后来还成了他的&ldo;家&rdo;‐‐七十年代初父母&ldo;解放&rdo;后马上被派往国外,两个妹妹相继下乡,他们原先在出国人员留国子女公寓的一间斗室也被管理部门收回,兄妹三人在北京团聚时竟没有了一块立足之所。这时杨曼就分别写信给他们,让他们都到她那儿&ldo;过年&rdo;。陈国庆和两个妹妹在杨曼那儿过了好几个凄凉的春节,那时中国在联合国的席位已经恢复,常常有这样的除夕之夜,他们围着小火炉一碗一碗地将饺子煮出来,一边打开收音机,往往就忽然听到了父亲在联合国所属组织活动的消息。妹妹们刚刚还在笑,马上就失声痛哭起来。
但是他和杨曼的婚事却拖了很久。岁月流逝,他已深深爱上了杨曼,妨碍他向她求婚的真正原因是他心灵深处的自卑。杨曼对于他不仅是爱情投注的对象,还是他失去的祖母的旧客厅代表的旧的世界精神的体现者,他关于高尚、美丽、纯洁、优雅等等形而上的思想的寄托,他从现实世界逃遁到真善美的天国的秘密途径。而且,每当他试图把自己的身心向对方靠拢过去,杨曼那病弱的单薄的身子‐‐她就是因为有病才没有下乡插队‐‐便会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嗦嗦颤抖起来。这件事给了他很大打击。祖母的旧客厅给予他的理念之一便是:婚姻是件严肃的事,它不仅事关两个人的生活,还事关两个人的尊严。陈国庆也不止一次要自己回答一些非回答不可的问题:我配向杨曼求婚吗?杨曼愿意帮助我和两个妹妹,或者并不是出于爱情,而仅仅是出于仁爱之心,如果我贸然求婚,不会让她感到难堪吗?我不过是一个被生活的凡庸弄得心灵和躯体都污秽不堪的俗人罢了,杨曼却是一朵历经劫难却一直开放在上帝园圃里的花朵,一种关于天国的形而上的思想的集合,一种善和美仍存在于世的证明,我冒冒失失地求婚不会亵渎她的尊严吗?如果她不是厌恶我,为什么总对我的亲近感到恐惧并因而颤抖呢?假若她仅仅因为同情我们一家而接受我的求婚,事情就更坏,因为婚姻从她那一方来考虑也应是严肃的和美丽的。他回答不了这些问题,就年复一年地不能下决心向杨曼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