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千里迢迢溯远从之的生活,比他预想的更为充实、丰富、多姿多彩,更发乎自然本性的生活。在此之前,他没有见过大地呈现出如此迷人的面貌;在此之前,他没有想到万物竟会勃发出如此强烈的生趣;在此之前,他也从未经验过象楚人这样完整地保存着人之为人的原初天性的尘世生活。这一切对于他的灵魂深处有什么影响,他一时还难以觉察。从他内心的变化来说,在深深的震惊之后,喜悦与亲切的激情很快喷涌而出,象洞庭湖水一样注满了他的心胸。他觉得自己象一条搁浅的鱼儿,重新回到了波渺水清的大湖。鱼儿的至乐就在水中啊,如今他得到了自己的至乐。
从此,沅湘之间就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中原人。水之湄,河之洲,兰之阶,无处不有他的身影和足迹。浣纱的织女见过他。荡舟的渔夫见过他,狩猎的山民见过他。这个中原人好怪呀,他跟别的中原人可不一样,他衣冠不整,举止无状;他对花微笑,望云出神,事事好奇,稚气十足;他虽然来自中原,却喜欢用结结巴巴的楚语与本地人交谈,他性情随和,忠厚诚实,不象中原来的商人那样势利,也不象中原来的大官儿那样伪善严肃。他呀,他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中原人。
热情的楚人先是疑惑地打量他,很快他们就喜欢上了他,丢掉戒心与他聊天、玩耍、做朋友,拉他到他们家做贵客,用丰盛的家餐招待他,还邀他参加他们赛龙舟、祭神灵,比武狩猎、野外对歌等等热闹有趣的民间娱乐活动。在与他们亲密无间的交往过程中,庄周了解了大量沅湘之间的民情风俗,对楚人的民族性格和文化习惯也有了越来越深的体会。
楚地的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如楚人确信自己是日神与火神的后裔,日、火色赤,所以楚人崇尚赤色,进而发展到喜爱所有鲜艳浓烈的色彩,他们的袍衣裙袖,丝锦织品和各种手工艺品,都用各种艳丽的色彩精心装饰,绚烂佳妙,美不胜收。庄周起初看到一些精致的手工艺品,总要喜不自胜地将它们收藏进自己的行囊,后来才发现这样的小玩意儿太多了,只好放弃了继续收藏的念头。另外,由于日出东方,所以楚人以东向为尊,而不象中原人以南向为尊,中原以右为尊,楚人却以左为尊。制俗方面的差别,无论巨细,都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其中有社会制度的原因,也有地理环境的深刻影响。庄周来楚之前,一直弄不清楚楚国人很崇拜的凤是种什么神物;来了之后,发现许多楚人尽管言凤必神色恭敬而自豪,却也说不明白这凤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他们怕亵渎神鸟而不愿说破)。直到有一天他在高岗的草棵中看到一只花色斑斓、神气活现的雉鸡,才恍然大悟地大笑起来:原来那凤鸟就是从这咕咕乱叫的雉鸡身上脱胎而来的啊!联想起中原自古以来敬若神明的龙,也不过是先祖们将地上的飞禽走兽强拉硬扯嫁接而成,庄周不禁对这种族类不同而心意暗通的现象暗自称奇,同时钦服于楚人的想象能力和聪明才智。周人有龙而楚人有凤,楚地尊凤贬龙。庄周看到有些雕刻在青铜器皿和手工艺品上的画面,凤翅高扬抽挞龙脊,痛得矫龙嗷嗷号叫。
楚国立国既晚,楚族脱离原始蒙昧生活的时间也不久远,他们固有的文化甚为贫弱,虽有楚言楚文字,但没有用母语创作的典籍。楚国的典章制度,多从华夏诸国取法仿效。中原礼治文化对楚国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上层贵族社会,而于江湖草莱浸染甚微。尤其是沅湘一带,纯朴的楚人还压根不知礼治为何物。庄周对此颇感幸运,既为楚人,也为自己。在他看来,楚人没有接受仁义礼智之类的教训,没有学习那些污染心灵、禁锢意志的学问知识,却擅长用超凡的想象来弥补知识的欠缺,通过与大自然的水乳交融、浑然无间来达到对生命和世界的认知,这才是真正的为人之道。楚人的纵情山水、放浪形骸、诡思横逸、善解音律,是一个人生活的理想方式;沅湘之间,是一个人追求幸福,获得永恒的福地乐园。
他常常躺卧在鲜花盛开的湖滨草地上,嗅闻着香花琼草的芬芳,倾听晴光潋滟的湖上传来的渔歌,目光伸向湛蓝高远的天空,心中无比宁静而平和。这种心境,他舍不得打破,于是一动不动长久地躺卧着。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山水的形象不断变幻,永不重复,春天从来没有象这个春天这般浓酽、绵密而意味深长,仿佛连他从前渡过的生命也都聚集起来,潮水似地涌出崭新的意义。
这天,他正在湘水岸边徜徉,忽听得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耕田的农夫、戏水的少女、放牛的牧童们听到这鼓声,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的活儿,欢欣雀跃地向鼓声的方向奔去。“祭神喽!祭神喽!”一个牧童呼叫着打他身边跑过去。啊,又是一个吉日良辰。庄周羡慕地想到,楚人的节日真是太多了,他们的日常生活总是充满了新鲜的刺激,他们的精力总是那么旺盛,兴致总是那么高昂,好象一群天才的魔术师,每天都能变出新花样来娱己悦人。
楚人崇巫,巫风特盛,巫师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地位和声望。中原祭祀,多在固定的宗庙进行,而楚人却好在旷野草地上随随便便举行祭祀仪式。他们所祭祀的神灵比较驳杂,象东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风伯、雨师等属于楚人固有的神祗,如高辛、轩辕等则来自于北方华夏民族,还有一些神灵,如湘君、湘夫人则是从湘水边的蛮族中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