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四十五,卓道南准时醒来。看身旁的余文佑睡的四仰八叉不由轻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睡姿就变的如此*。记得刚开始的那几年睡觉总是乖乖的,一只手抓着乒乓球一只手拽着他的手或者袖子,像小猫一样。而是现在腿架在他肚子上,爪子露在被子外面,睡的像只露肚皮的青蛙。话说那乒乓球也是个奇事,某天余文佑睡醒忘记收,就这么凭空消失怎么也找不到。害的他暴躁了整整半个月,终究还是不得不适应了。好像过了那阵子,睡觉就开始耍把式了。
把余文佑的手脚放进被子里掖好,轻手轻脚的下chuang,厨房里的预约电饭煲自动启动煲粥模式。卓道南关上厨房门后,拿出厨房用具拍黄瓜腌空心菜,再把发好的面那过来包了几个包子放上蒸笼定时。这些东西本来都可以趁着休假时做好放进空间,可是他尽量避免使用那噩梦般的空间,宁可每天早起做新鲜的。其实哪里能完全避免使用呢?算是他偏执吧。
阳台上摆着台家用跑步机,每天至少一小时有氧运动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效果很显著,四十三岁的大叔依旧很健康,标准的六块腹肌一直是他很得意的事。时间指向六点半,余文佑的迷迷糊糊的起chuang,晃进洗手间刷牙洗脸。然后两口子默契的交接,卓道南从跑步机上下来到客厅去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余文佑接着跑半个小时。七点钟,两人同时停下,开始搞家里的卫生。卓道南如今已升至县委书记兼任副厅级的市委常委。才这个年纪,又不是二世祖,明眼人都知道前途无量,所以琐事多如牛毛,晚上不定几点才能回来,当然不能把家务统统压在余文佑身上。几乎每天都打扫的屋子很干净,日常维护的轻体力活正好作为剧烈运动与早餐之间的缓冲。余文佑对生活品质的安排一项是很合理的。
七点半准时吃早餐,打扫完残局正好八点出门。现在两个人上班不在一处,将来更不可能同进同出,余文佑从来拒绝坐卓道南的顺风车,都是走路去公安局。从卓道南调离公安局开始,宋兴文就放松了对余文佑的监控,唯一的要求是电话24小时开机,他会突击检查。不过最近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打过电话了。坚持做无意义的事也为难,余文佑成天几点一线,监视他简直无聊透ding。但放松了监控不代表绝对自由,明说了余文佑必须在科员级别上混到死,像卓远洋那样拿个正科待遇退休都不可能。卓道南在平步青云,而余文佑却永远只能原地踏步。如果两个人的差距变成难以逾越的鸿沟,当初再美好的爱情也将不复存在。
余文佑从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感谢网络时代,隔着网线你不知道另一台电脑前坐的是人还是狗。虽然本职止步于酱油党,但他网名的影响力却日渐凶残。发挥中文系和经历丰富的特长,他以很别致的角度去解析经典。没有一味的捧国学,也没有一味的踩,而是古今中外对比,雷打不动每天一小段,晚上写好次日离开家门之前发表。很多人上班首要任务便是开机看更新,美食帖倒变成了其次。因为要解析经典,阅读量激增。他本职就在工会,而局图书馆归工会管。实际上当初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这就是一个闲的不能再闲的闲职。上班泰半时间在啃图书馆里的书,从中文读到英文,从现代读回古代。上面ding着宋兴文、穆景明、包晴天和卓道南四大护法,别说他本职工作做的挑不出错来,就算本职工作做不好也没人敢说他。
当然有才的人不管扔在哪个角落都会闪光。工会依旧是那四个人混日子,但随着穆景明等人的不断高升,余文佑的地位超然到连现任局长都十分客气的地步。因此他有机会着手对工会仓库进行了小改革,不管是图书、体育器械还是工会所属账目都比以往更清晰明白。司马霞觉得太可惜了,有能力、性格低调友善、还长的帅,就因为有吸毒史,被上面死死压着。不过余文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宋兴文已经很对得起他,穆景明也极力为他争取到现在的自由度,再奢求那是无耻。反正他现在过的很充实,又不是只能吊死在一棵树上的废物。
准点下班,到菜市场买菜回家,卓道南不意外的加班。感谢中央越发严苛的要求,不然算上应酬,卓道南别想有回家吃饭的时候。余文佑如今也练成了不错的厨艺,虽然刀工和花样依然不如卓道南,但打发自己的晚餐毫无障碍。吃过饭,开始练琴。没去考过级,但十级曲目妥妥的。每周二、五他还会去附近的钢琴老师家学习。十级什么的,都是哄外行的玩意,音乐学无止境,他早着呢。同时还开始学习书法,卓道南有空的时候也会跟着写几笔,不过对卓道南而言,业余时间首要任务当然还是给他的宝贝柚子做好吃的,其它都是浮云。
电话响起,是养老院打来的,余奶奶身体倍儿棒,这个点早睡了,突如其来的电话让余文佑原本平静的心咯噔一下。果然不是好消息——余奶奶刚才醒来,说要给亡故多年的余斌做宵夜,养老院觉得不对,已送往县人民医院了。余文佑立刻换衣服,并拨通了卓道南的电话:“老卓,奶奶进医院了,不大好!”
“老人家偶尔生病很正常,你别慌,我马上回来。”卓道南口头说的轻巧,但手上却火速保存好文件,直接关机。余奶奶一年到头感冒都极少,身体倍儿棒,被直接送。入医院恐怕是凶多吉少。
余文佑道:“我打车去,你也去医院。”
“好。”
余文佑赶到医院时,余奶奶在chuang上拉着护士的手,絮叨着余斌爱吃的食物,他眼圈立刻就红了:“奶奶,柚子来了。”
余奶奶还在迷糊:“柚子啊,去外头看看你爸爸回来没有。”
“好,我去看看。”余文佑忍着眼泪,走到病房门口看了一圈回来,故作轻松的道,“还要一会儿呢,估计加班,我先陪你说说话。”
余奶奶抱怨道:“哎哟,上个什么班嘛。在家里种田还好些,回回过节都加班。柚子你别生气,想爸爸了吧?回来我打他,要他辞职!天天在家陪柚子!”
余文佑哽咽着点头说好,又悄悄问护士:“中风了?”
护士摇头:“八十六了,一般犯糊涂就是不大好,你做好心理准备。难得了,你也别太伤心。”
余文佑忙打电话通知余家所有亲戚,哪知养老院经验丰富,早看出不对,已经通知过了。余奶奶不停的絮叨她的儿孙,念完最痛心的余斌,又念至今没找到老婆的余文亮。余文佑知道老太太只是想说话,便很有耐心的附和着。等满身阴郁的余文亮等人赶到时,余奶奶就从缝在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大部分是整张的百元大钞,共有两千多块,是平日里余文佑和余文阳哥俩给她的零花钱里攒的。颤颤巍巍的把钱放到余文亮手里:“拿去,拿去讨老婆。”又指着余文阳和余文佑道:“你们别争,你们有媳妇。”
余文阳好奇的看了余文佑一眼,哎哟,堂弟找老婆了?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生人,不由冷笑。这个高傲的堂弟还是一如既往,自己条件不好,还非要攀高枝,想来还是找了个没文化的不好意思带来吧,还带了县委书记撑场面,呵呵,文化人就是没种,死要面子。
余文佑和余文阳平常很少给老太太钱,知道她不爱花,都是直接买东西。没想到居然给多少攒多少,真的一分没花。而从没给过钱的余文亮哭着蹲在地上:“奶奶,我不要,你留着花。”所有人都死心了,只有奶奶还记着他!
余奶奶的记忆其实出现了错乱,余家全家包括她自己都早已放弃给余文亮找老婆的事,现在旧事重提,配合她要等余斌回家过年的事,只能说她糊涂了。可她再糊涂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一个的抓着说话,都是些陈年旧事。老人家不看重孙女,大半夜的孙女们都没来,也毫不在意。念完所有人,泛泛叨念两句就说累了,沉沉睡去。没有人敢离开,人老糊涂昭示着即将终结,一屋子彼此关系都不好的人沉默不语。
余家第三代三兄弟里,最惨就是余文亮。但他从来只抱怨命运不公,并没有反省。以至于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余文阳也懒怠搭理。余文阳是条汉子,没文化,干最苦最累的活,硬生生在玉明市买了房子站稳了脚跟。现在两个儿子都在玉明市上学,变成了城里人,是余家的骄傲。跟余文亮相比,他更像大家印象中的农民,沉默、耐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执拗。比如说他一直看不惯余文佑满身书卷气,他送儿子读书,但讨厌跟文化人打交道。心里还有些自得,你能读书又怎样?现在连靖安县的房子都买不起,老婆都不敢带出来,有什么好拽的!
余文佑没理亲戚们,霸着chuang边最好的位置坐着。他跟奶奶的感情是逐步加深的,是手打年糕和绣花鞋垫这样的小东西里累积的祖孙情,浓郁到如今的难舍难分。余奶奶睡的很香甜,可所有人都知道,再过不多久,想看她睡着的样子都不能了。又一个亲人即将离世,就算理智上知道是喜丧,余文佑也难过极了,他的亲人缘薄的看不见,自然珍惜奶奶。卓道南一直在身边没有说话,医院里的医护人员来来往往都要多看一眼,不知道卓书记跟这家人是什么亲戚,居然也陪夜。余家人反倒不稀奇,大概是看习惯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余奶奶突然从chuang上坐起,念道:“今日得病今日死,莫磨哪一个!”
余文佑吓了一跳,紧接着是心酸,从余奶奶八十开始,偶尔感冒她就会念这一句话。因为不想拖累儿孙,所以宁可得病即死。余文佑忙俯身劝道:“奶奶,你没得病,就是累了些,明天就好了。”
余奶奶伸手仔细mo着余文佑的脸,又mo他的手,还是那么柔。软,十指修长,是弹琴写字的手,不是做事的手。她们一家子都是农民,只会干粗活。只有这个小孙子可以写字,可以在养老院替她挣面子。她的确好面子,也的确心疼身体不好的小孙子。年岁越大,她越后悔往事。因为马上要见到早逝的次子,她害怕次子的质问,害怕没法交代。可现在好了,小孙子好久没生病啦,小孙子有人照看啦,那人还当官呢!可以大大方方的去见儿子咯。想到此处,又对卓道南招招手,待他过来后,高兴的把手腕上不值钱但带了一辈子的石头镯子交到了他手中。浑浊的眼睛仔细的看了看每一个孩子,布满皱纹的脸忽然绽放了一个幸福的笑容:“斌……斌……接我享福去咯!”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余文佑怔了半分钟后,抓着奶奶的手嚎啕大哭,刚才奶奶是清醒的,mo他的脸和手是在确认是不是被“伺候”的好。因为很好,把镯子传给了他最认可的“媳妇儿”。曾经怨过,孤儿寡母被欺负时,老太太一句话都不说,可了解她以后就再也怨不起来。她是如此疼孩子,每一个孩子。哪怕不在身边长大的自己,都疼到骨子里,临死还惦记着他有没有做家务。她想要每个孩子都好,只是不知道怎么协调,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爱着。愚昧、落后、无知,可是奶奶真的很疼他,比妈妈还疼他……
余文佑哭的声嘶力竭,又一个亲人离开了他。他不想!喜丧都不好,他就是想要奶奶一直活着,就是想要一个血脉至亲陪着他而已……好不容易经营了十来年,又没有了!
卓道南等了大约五分钟后,把镯子递给痛哭中的余文佑。他不能乱说话,众人当前更不能用平日的方式去安慰。当然按照他对余文佑的了解,爱哭是有一点,但从来不会脆弱。递镯子只是一个提示,提示余文佑不要太伤心,因为不管如何他都会陪着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