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碗里除了五六块没有去皮的发黑的马铃薯之外,还有一块肉骨头和两块肥肉。那个肉骨头,我一开始以为是块大瘦肉,它躺在马铃薯下面,只露出一个小角,其实,上面只沾了一点点肉。我在肉骨头上啃来啃去,又吮吸了老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放弃了它。我嘬了一下指头,吞了几口饭,开始对付那块肉皮占一大半的肥肉。这是一块猪奶子肉,上面有不少白毛,我用手拔、牙咬,都没把它们弄下来,只好借助小四川的拔胡子工具,才把它们解决掉。我旁边的一个人说:&ldo;下次加餐,你就不会再拔这毛了,你会觉得毛是非常好的营养品。&rdo;猪奶子没烂,我撕咬了半天,才把它分化瓦解吞了下走。至于那块肥泡子,我看了有些恶心,想把它扔了,又觉得可惜,因为我的胃已经对每天填进去的那点食物感到不满了,它开始向我提抗议了。我想用撕咬猪奶子的办法把它解决掉,却没有成功,这块肥泡子拽起来一长条,放下一去一小团,塞到牙缝里,使牙齿涨得难受。最后我决定把它整个儿吞下去,结果弄得我满脸泪水,差一点没喘过气来。
饭后,许文兵大声宣布:&ldo;从今以后,吃饭的时候大家站在小四川后面排队,每人端一碗,饭好饭坏凭运气。像这样抢饭,太不像话了。&rdo;
董贵堂说:&ldo;还是马成武在的时候好,让他们宣誓。&rdo;
我问小四川宣什么誓,小四川告诉我,马成武在的时候,新号子都得宣誓效忠他,做一个忠实的回民,加餐不吃肉,平时交党费。
&ldo;交什么党费?&rdo;
麻鸭插嘴说:&ldo;交党费就是把大帐交出来。&rdo;
&ldo;荆利元,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出来。&rdo;所长在门口叫道。号子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低声说:&ldo;荆利元要回家了,荆利元熬出头了。&rdo;荆利元就是我那天来的时候抢我剩饭吃被打的老头。他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眼里泪光闪烁。他已经不知道怎么收拾东西了。板下人把他的衣服被子收拾好交给他,他机械地接过别人交给他的东西,呆呆地站在那里。所长说:&ldo;怎么,还不想走吗?&rdo;号子里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回过神来,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一样出了号子。
荆利元是刑事拘留进来的。他因为家里穷,没钱交电费,供电所来人剪他家电线。他说谁要剪他家电线,他就跟谁拼命。供电所人打电话向110报了警。他又和110的人发生了冲突。当时被铐了起来,以妨碍公务罪被刑事拘留。他在号子里已经呆了一个多月,刚进来的时候,硬得像块石头,一遍号子过下来,就软得像摊泥。又是痛哭流涕,又是求饶。把号子里的人都搞得笑了起来。马成武考虑到他年纪大,怕出事,而且他凭经验觉得这老头可能在号子里呆不长,就没有痛下狠手。即使这样,老头还是彻底垮了,大小便都拉在了身上。他被打坏了,而且也被吓坏了,像他这个年纪恐怕永远也恢复不过来了。
又过了两天,老母鸡开庭。他从外面带进来一些吃的东西,还有两包烟。大家抽着烟,吃着老母鸡家送来的东西。刘干部闻到号子里的烟味,追问香烟是哪里来的。老母鸡说是他开庭的时候,在外面路上拾的几个烟屁股,已经抽完了。刘干部说:&ldo;你们好自为之,少找麻烦,不然对你们没好处,我再发现你们抽烟就对你们不客气了。&rdo;大家虽然被刘干部训了一顿,还是快快活活地过了一天。
老母鸡告诉我,他叫王春明,有一次在铺板上蹲着找饭粒的时候,马成武说他看起来像一只正在觅食的老母鸡,从那以后,大家都叫他老母鸡。
老母鸡是破坏电力设备罪。在此之前,他打算办一个水泥预制件厂,又不舍得花钱买电力设备,觉得那些东西太贵了。他四处打探,最后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看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和他老婆的弟弟在晚上带了钳子等工具,骑上三轮车去搞这些东西。他带电作业,在黑暗中剪掉了变压器上的下火线,然后把需要的东西统统拆下来,和他的小舅子抬上三轮车运回家。公安机关经过调查,发现了他们,他和小舅子就这样进了看守所。
进看守所已经有半个月了,我开始熟悉号子里的生活,原先的恐惧和紧张感渐渐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天比一天无聊起来。号子里的人我都熟悉了,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就是开玩笑、打趣都没有新鲜话题了。大家共同生活在这二十来平方的空间里,所见所闻所感相同,也就越发觉得无聊乏味。这种无聊使我觉得时间特别漫长,特别难熬,一天仿佛就像一年。早上,我看见一长溜淡淡的发白的阳光从铁门上方的窗户上照进来,映在号子的白墙上。慢慢地,阳光变成了黄色,变得明亮起来,也变得一点点地短起来,并从墙上一点点地向下移动。到了中午的时候,变成了一条斜线,最后,它消失了。下午放过风以后,它又从另一边的窗户上照进来,先是在墙上形成一条亮亮的白线,然后渐渐变粗,变成一块菱形的光斑。光斑慢慢拉长,变成一格一格的,这一格格的菱形光斑,一点点地向长方形靠近,并且逐渐柔和起来,最后慢慢变淡,消失了。天空开始暗了下来。
我盯着窗户上的钟,那秒针跳动着,不停地绕着钟面旋转,分钟好像纹丝不动似的。有时我故意低下头不去看钟,觉得等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分钟刚走过两小格。时间好似有意在跟我作对,每一小时都耗去了我巨大的忍耐和等待。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别人在无聊的时候可以打牌、推牌九、做针线活,甚至互相抬杠,可我对这都不感兴趣。我无法通过其他方式打发时光。要是现在手中有一本书该多好啊,哪怕是本枯燥乏味的书,是我早已看过多少遍的书,也会使我感到无比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