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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第1页）

我们再来看一位中国的年轻的散文家梁遇春写于1930年代的《观火》。〔4〕他说他最喜欢&ldo;生命的火焰&rdo;这个词组，它&ldo;是多么含有诗意，真是简洁地说出人生的真相&rdo;‐‐

我们的生活也该像火焰这样无拘无束，顺着自己的意志狂奔，总会有生气，有趣味。我们的精神真该如火焰一般飘忽莫定，只受里面的热力的指挥，冲倒习俗，成见，道德种种的藩篱，一直恣意下去，任情飞舞，终会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

这是对于&ldo;火&rdo;，对于&ldo;宇宙生命&rdo;的另一种想象与向往，在这位被长久地束缚，因而渴望心灵的自由与解放的东方青年的理解里，存在的本质就在于生命的无拘无束的自由运动。

我们终于要谈到鲁迅的《死火》。

单是&ldo;死火&rdo;的意象就给我们以惊喜。‐‐无论是在梭罗的笔下，还是梁遇春的想象中，&ldo;火&rdo;都是&ldo;熊熊燃烧&rdo;的&ldo;生命&rdo;的象征;而鲁迅写的是&ldo;死火&rdo;：面临死亡而终于停止燃烧的火。鲁迅不是从单一的&ldo;生命&rdo;的视角，而是从&ldo;生命&rdo;与&ldo;死亡&rdo;的双向视角去想象火的。这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在此之前，作为《死火》的雏形，鲁迅还写过一篇《火的冰》‐‐

遇着说不出的冷，火便结了冰了。

……拿了便要像火烫一般的冰手。

火，火的冰，人们没奈何他，他自己也苦么?

唉，火的冰。

唉，唉，火的冰的人!〔5〕

在中国传说中有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的生死大战，二者是截然对立的，因此有&ldo;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炉&rdo;的成语。现在鲁迅却强调了二者的统一与转化，&ldo;火的冰&rdo;，&ldo;火的冰的人&rdo;，这都是奇特的意象组合，也是向传统思维与传统想象的一个挑战。

于是，就有了&ldo;死火&rdo;这样的只属于鲁迅的&ldo;新颖的形象&rdo;。

而且还有了&ldo;梦想者&rdo;鲁迅与&ldo;死火&rdo;的奇异的相遇。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这是一个全景图，一个宏大的&ldo;冰&rdo;的世界：冰山、冰天、冻云、冰树林，&ldo;弥漫&rdo;了整个画面。&ldo;冰&rdo;是&ldo;水&rdo;的冻结：冰后面有水，冰是水的死亡。因此，这里的颜色是&ldo;一切青白&rdo;，给人的感觉也是&ldo;一切冰冷&rdo;，而这青白、冰冷，正是死亡的颜色与死亡的感觉。但却并无死的神秘，也无恐惧，给人的感觉是一片宁静。

但冰的静态只是一个背景，前景是&ldo;我&rdo;在&ldo;奔驰&rdo;。在冰的大世界中，&ldo;我&rdo;是孤独的存在;但我在运动，充满生命的活力。这样，在&ldo;奔驰&rdo;的&ldo;活&rdo;的&ldo;动态&rdo;与&ldo;冰冻&rdo;的&ldo;死&rdo;的&ldo;静态&rdo;之间，就形成一种紧张，一个张力。

&ldo;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rdo;‐‐在奔驰中突然坠落，这是十分真实的梦的感觉;我甚至猜测，&ldo;这样的超出了一般想象力之外的幻境，恐非作家虚构的产物，而是直接反映作家潜意识的真实的梦的复述与整理&rdo;。〔6〕

&ldo;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rdo;‐‐这是一个死亡之谷。

&ldo;而在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红珊瑚。&rdo;‐‐红，这是生命之色，突然出现在青白的死色之上，给人以惊喜。

&ldo;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rdo;‐‐这是镜头的聚焦：全景变成大特写。

&ldo;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冻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焦枯。&rdo;‐‐写&ldo;死火&rdo;之形：既有&ldo;炎炎&rdo;的动态却不动（&ldo;冻结&rdo;、&ldo;凝固&rdo;）;更写&ldo;死火&rdo;之神：是对&ldo;火宅&rdo;的人生忧患、痛苦的摆脱。注意：红色中黑色的出现。

&ldo;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rdo;‐‐一切青白顷刻间切换为红色满谷，也是死与生的迅速转换。

&ldo;哈哈!&rdo;‐‐色彩突然转化为声音，形成奇特的&ldo;红的笑&rdo;。而&ldo;哈哈&rdo;两声孤零零地插入，完全是因猛然相遇而喜不自禁，因此也全不顾忌句法与章法的突兀。这都是鲁迅的神来之笔。

&ldo;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rdo;‐‐进入童年回忆。而童年的困惑，是带有根本性的。&ldo;快舰激起的浪花&rdo;，这是&ldo;活&rdo;的水;&ldo;洪炉喷出的烈焰&rdo;，这是&ldo;活&rdo;的火。而活的生命必然是&ldo;息息变幻，永无定形&rdo;的，这就意味着生命就是无间断的死亡：正是在这里，显示了&ldo;生&rdo;与&ldo;死&rdo;的沟通。而这样一种&ldo;息息变幻，永无定形&rdo;的生命，是无法凝定的，更是无法用语言文字来纪录与描述的，这永远流动的生命是注定不能留下任何&ldo;迹象&rdo;的。这生命的流动与语言的凝定之间也存在着一种紧张。而这似在流动，却已经凝固的&ldo;死火&rdo;，却提供了把握的可能：&ldo;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rdo;这该是怎样地让人兴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