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虚张声势的大型歌舞加深了我对浮夸事物的爱好。以大为美,浓艳为美,一切皆达极致赶尽杀绝为美。一种火锅式的口味,贪它热乎、东西多、色儿重、味儿杂、一道规汤里什么都煮了。方枪枪的爸爸要去“五七干校”了。从此知道一个地名:河南驻马店。想来那是个骏马成群的地方。第一反应是这下没人管了;第二反应他真走运,毛主席提倡的好事没拉下他,这一去前程远大。恍惚记得那些天院里很热闹,又贴标语又搞会餐。标语都是特别高抬特别吹捧去干校的人的肉麻话,更叫我觉得干校是个好地方,很羡慕那些能跟父母一起下去的孩子。他们也都喜洋洋好像要去旅游的样子。
我家只有一张会餐券,按照轮流出美差的规矩,上次去人民大会堂看戏是方超去的,这回就轮到方枪枪了。宴席摆在二食堂,大人都没来,来的都是各家的孩子。一张张大圆桌上已摆满了红烧的整鸡整鱼、黄炯肘子、四喜丸子,戳着一瓶啤酒和一瓶佐餐葡萄酒,周围坐满垂涎欲滴的孩子。院里的新部长们孤零零坐在主桌旁,跟孩子们济济一堂,就像六一儿童节几个大人来和小孩联欢。他们是近日刚获提拔的一批校官,看上去就像一群篡位者。我们对他们并无格外偏见,只是院里的将军都靠边站了,使我们有点担心我们院的级别也随之低下来。我们那儿其实存在着一种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或叫风气,每个大院就像寨子,寨主的大小能直接影响到一个小孩在其他小孩眼中的身价。大家都比。有时那确实可以决定你的社会地位。
新部长们照旧发表了准备好的讲话,很正经地打官腔,好像他们真打算把这些小孩派下去。小孩们也很捧场,报以阵阵掌声,脸上当真出现重任在肩的自豪。
大家还是很习惯种种庄严的场合的,你正经,我也正经,先不去管这里是否有我什么事。混了半天,突然让吃了,方枪枪出手晚了,手到鸡身上,两条腿已没了,掉脸去夹丸子,丸子也不见了;忙去找肘子,肘子也只剩一层油皮。
那种会餐要想吃好,一点不能分神,反应要快,爆发力要强,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像短跑,10几秒内大局已定,吃上的就算都有了,没吃上的只好拣一些残汤剩菜。
方枪枪双眼下垂,面无表情,单肘撑桌,一双筷子不分好歹暴风雨般地落到一切盘中物上,筷到嘴到,闪电般咽下,闪电般再来,有时是一口鱼渣有时是一口肉馅有时是一块鸡皮有时只咂到一口腥汁什么也没有。那也不停不分辨不观测不犹豫,一路吃下去,直到筷子敲得碟子哒哒响,一片空旷,这才始起眼,松口气,放下全身紧绷的肌肉,觉得自己够了本儿。心情也有所开朗,有了闲情逸致,左右张望看看刚才都是谁跟自己胳膊打架。歇上一气,再霸住俩盘子,盛碗米饭泡肉汁,都下了肚,才饱,撑,涨,整个腔子沉甸甸的,抬头都有些困难。
那中间,部长们来敬过酒,很亲热地跟每桌小孩说一两句风趣的话。小孩都在埋头苦干,只哼哈敷衍了几声,头也没正经抬。此时酒还都在玻璃杯里,大家怕亏了,也都尝尝,抿上一小口。啤酒大家一致公认是马尿。葡萄酒既不是红糖水也不很像咳嗽糖浆,一口椆进去,跟着一个颇有凉意的寒噤,一会儿食道、肠子都热了。
方枪枪醉眼朦胧,和另一个小孩勾肩搭背往42楼走,边走边唱着《突破乌江》里的兵油子小曲:我吸足了一口白面儿啊,我快乐得似神仙哦……上楼时开始打饱嗝儿,进了门后饱嗝儿变成逆隔儿,一个接一个,打得方枪枪坐卧不安,心神不定。爸爸妈妈和哥哥正在吃饭,有熘肉片、炒茄丝和烧带鱼。一家人围着几盘子菜边吃边小声说话。爸爸和他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清,只记得他那时人很和蔼,脸上浮着一丝微笑,左手拿着筷子,嘴唇在灯下泛着油光,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东北腔。那之后他就走了,每个月,写来一封情,很流畅很多连笔的天蓝色钢笔字。
大猫是一个美军准将站着和一个上校一个中校仨人聊天;小猫是一个美军少校和一个上尉一个少尉。
方片尖是航空母舰;方片克是核潜艇;方片团是重型巡洋舰;方片丁是导弹驱逐舰;方片10是坦克登陆舰。
梅花2是眼睛蛇武装直升机;梅花3是夜间侦察机;梅花4是佩刀式战斗机;梅花5是f—5b鬼怪式战斗机;梅花10是大力神运输机;梅花老克是著名的b—52红桃2是—16卡宾枪和机枪;红桃3是布雷得利装甲运兵车;红桃4是喷火坦克;红桃5是自行火炮;红桃6是—1主战坦克;红桃圈是133毫米榴弹炮;红桃克是156毫米加农炮;红桃尖是原子炮。
黑桃2是红眼睛肩扛式地对空导弹;黑桃3是响尾蛇空对空导弹;黑桃几是陶式反坦克黑挑几是潘兴地对地黑桃几是民兵洲际?全忘了。太多乌黑铮亮又顸又粗带着吓人的尖儿的会飞的美国xx巴,很难分辨,当年我是门儿清。
我说的这是我们院出的一种美军识别扑克,大概本来是要发给部队战士玩的,因为被打倒的当权派爱打扑克,连带着扑克也成了封资修的工具,生活腐朽的象征,全国都不让玩了,商场也不卖了。结果是大家还要玩,就要想办法,到处寻摸,这批库存的军用扑克就慢慢流入到我们小孩手中了。
背面是美军各军兵种的领章臂章符号、军街样式和花色,五花八门一大片。
正面是一幅幅彩色的武器照片,很多上面还带着吊面郎当的美国兵背影。底下印着每种武器的名称和一些技术参数:兵员数目、续航能力、吃水深浅、活动半径、飞行速度、最大载弹量、最大she程和最高she速。
除了可以用它玩一般的“四十”“争上游”,还可以两个人玩,根据武器的性能互相赢牌。那很有趣,两张牌一亮,决定胜负的就是武器的好坏。航母统吃所有舰艇,惟有核潜艇是它的克星;一般飞机和地面武器它也都赢,但洲际导弹它不能打,梅花4梅花5这俩战斗机和梅花老克b—52它也不能打,算平。核潜艇输方片丁驱逐舰,因为方片丁配备深水炸弹,有反潜能力。梅花里好像还有一架反潜飞机,忘了是几了。
梅花里f—5e鬼怪式是难驳万,所有飞机都输它,只有黑桃小2红眼睛防空导弹能打下它。最没用是的红桃系列的陆军火力,除了自己人伙拼见了梅花黑桃有武器的都算输。当然准将和少校一出来,所有武器都归他们,那时就要用红桃2了,—16是专打大猫和小猫的。
强大的美军装备加深了我们对那个国家的印象,觉得美国工人阶级实在了不起,可惜就是觉悟太低了,要是他们造好这些武器偷运到我们这边来,那我们真就谁也不怕了,可以立即着手解放世界。
那时,我们国家用同样的严厉态度谴责美帝和苏修,而且更倾向于丑化具体的美国人。出现在我们电影、戏剧中的美国军人都十分怕死、流里流气、胡作非为。典型的形象是开着吉普车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搂着始娘。从来不提他们打过什么漂亮仗,只是津津乐道他们强烈的性欲。二战来华的美军最大的战果就是在东单大街上强xx了北大女生沈崇,在上海一脚踢死了黄包车夫什么“大饺子”;据说还在武汉搞了一次黑灯舞会,把一批共舞的国民党空军眷属集体强xx了;他们的海军招兵广告写着:到中国去吧,你可以把女人用包裹寄回家。有一本风行一时的畅销书《南方来信》,里边历数美国人种种匪夷所思的性虐待方式:他们用匕首像削萝卜似地削掉越南女人的xx头;把猫效进女人的裤腿里,扎紧裤脚,再用棍中抽打那只猫。
听去过朝鲜的大人说,美国人居然允许士兵投降;每个兵土前线时都带着一纸中朝英三种文字的投降书,打不过了就掏出来顶在头上。这是什么国家呀!怎么可以这样…这样纵容自己的国民。
美国人——那就是自由主义,无法无天。
绝没有看见过丑化过苏联红军的一个镜头、一行字。
那些还在上映的老苏联电影中,他们都是穿着笨重军大衣,手端转盘枪,饱经风霜的汉子。也许不大灵活,迎着漫天炮火踉踉跄跄地冲锋,每次战役都伤亡惨重,但绝对认真,一刀一枪,不开玩笑。
你有俩对头,一个是小流氓,到哪儿都带着自己xx巴;一个是一根筋,认死理,急了就跟你干到底,非讨个说法。你比较喜欢哪个呢?
军用扑克是我们的至宝。拥有这样一副新牌是我最大的梦想,能与之比的也就是一盒弹球跳棋了。这两样东西有钱也没处买,都是些可望不可及的愿望。几年之后,方枪枪他爸从干校回来,又在院里上班了,有一次送了我们哥儿俩一副崭新的军用扑克,至今我还记得摸到它光滑花哨的表面时爱不释手的美劲儿。
弹球跳棋到了我也没得着。
好像我们天天坐在楼道门口地上铺张《人民日报》玩那些又脏又烂,摸起来黏手,洗牌也叉不开得用手一张张捻的旧军用扑克。打“四十”,也叫“百分”
也叫“升级”,不叫牌,亮主,扣六张底,出牌跟桥牌大致相似的打法。我们的乐趣在于互相攀比,看谁爬得快,不讲究公平竞争,一门心思损人利己,打得好的就是那会偷牌的、目不斜视就把对方手牌看得一清二楚的,同伙人也带互相说话报告敌情。
高洋一见我们就说:拿破仑可真冲埃说这话时他满脸放光,眼睛越过我们望着远方,有时还伸着大大的懒腰,那是他看书看累了,出来找人们显配自己刚扩大的知识面。
我们就一边出牌一边说:你瞧你那操性。
他一来我们的话题就转到军事上去,比较喜欢争论的是全世界谁,小母牛坐酒缸——醉牛逼。一般常识水平的都认为是希特勒。高洋属于对世界军事史钻得比较深的,希特勒“醉牛逼”开始也是他提出来的,等我们都接受了,他又新推出了拿破仑。
我们不太了解拿破仑,只知道他也一度征服了整个欧洲,后来在莫斯科的风雪之中毁掉了自己的精锐大军,这种悲剧下场和希特勒很相近,都是先在俄国人手里伤了元气,之后被盎格鲁撤克逊民族一鼓荡平。不能在欧洲两面作战,这是我们得到的教训。我们的讨论是纯军事的,不关其它历史、政治、正义和非正义的因素。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一般不感情用事。因为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军事家,只管打仗这一摊儿,至于战争性质那让政治家去辩论吧。
经过分析,我们还是认为拿破仑打不过希特勒。在希特勒的装甲部队和俯冲轰炸机面前,拿破仑的大炮和龙骑兵火力太弱,机动性防护性都很不够。而且希特勒是闪电战,拿破仑根本没时间排兵布阵,坦克一冲,马群肯定惊了。德国陆军被我们这些小孩评为全世界最精神最有职业风范的陆军。他们的军容仪表大家一致折服。那种尿盆一样的钢盔,一头高翘的大檐帽,鹰徽,长筒马靴,耸肩平端自动枪笔直立正的站姿——被乱枪击中倒下时姿势依然不改,都使我们觉得帅极了。我们理想中的士兵就是这样,穿着一身漂亮的制服,高大傲慢地站着,永远一言不发,进攻时排成一条直线,将枪侧在腰间扫she,死就默默地跪下,安静地躺在原地。跟他们比,我们的战士死前话太多了,这个那个什么都放不下,都操着心,整个一话篓子;围观的人也太动感情,眼泪横飞,又哭又吼,也不拿周围当战场,就像在家办丧事。那效果并不好。我们这么煽情并不使人心疼那快死的战士,反而觉得他装蒜、多事;一头栽倒从不吭声的士兵却让人觉得真挚且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