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叫道:&ldo;你先进来,我有话和你说。&rdo;五嫂子在外面点了灯,送进房去。一边只管向毛三叔摇手摇头。春华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向五嫂子招了几招。五嫂子走到床面前,春华手扯了她的衣襟,低声道:&ldo;五嫂子,我对你不坏呀,你为什么瞒着我?你替我叫毛三叔进来,和我说两句话,行不行?五嫂子,我是要死的人,累你,也就是这么一回,你就和我担点干系吧。&rdo;她说话,本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加上将两只眼珠钉住了五嫂子看着,只等她那句答应的话,真是有些可怜。五嫂子实在不忍再拂逆了她的意思,便道:&ldo;倒不是我怕担干系,你是这样有病的人,我不愿你再为别的事烦心。&rdo;春华道:&ldo;我和他说两句话,也没有什么烦心,我自己会叫的。毛三叔,哼!毛三叔,请你进来。&rdo;
她叫着就喘了两口气,毛三叔知道是躲不了,索性就走了进来了,春华虽是喘着气,看到了他,兀自发着微笑。向他也是招招手。毛三叔走到床前,春华就笑道:&ldo;毛三叔,多谢你还来看看我的病呀。&rdo;毛三叔道:&ldo;大姑娘,往日你待我都很好,你不舒服,我还不应该来看看你吗?&rdo;春华道:&ldo;我仿佛听到你说,要到省里去,这是真的吗?&rdo;毛三叔将手摸摸下巴,又摸摸头,微笑道:&ldo;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知道,到省里去找事,那是很不容易的,总要有人和我写封荐信。大姑娘,你可以和我写一封荐信吗?&rdo;春华笑道:&ldo;这岂不是一桩笑话,我一个大门不出的黄花闺女,荐你到哪里去?&rdo;毛三叔笑着将肩膀抬了两抬道:&ldo;天下就有这样的笑话哩。若是你可以写一封荐信,我的事就可以成功。&rdo;春华定了眼珠凝神一会,因笑道:&ldo;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你打算去找他,顺便和我带一封信,见他好有话说,你说对不对?&rdo;
毛三叔笑着没有作声。春华道:&ldo;其实他这个人,非常之念交情的,你果然去找他,他总可以替你想想法子。至少也可以多给你几个川资,让你很风光地回来。&rdo;毛三叔叹了一口气道:&ldo;事到如今,我还有脸子回来吗?假如李少爷他不给我想法子,我就到外面漂流去了,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不回家乡,那也说不定。不瞒你说,许多日子,我都是白天藏在家里,晚上出头,走上街去喝两碗水酒。也是那话,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味?在家里也是和出门一样。&rdo;春华道:&ldo;这样子说,你还是很念毛三婶了。&rdo;毛三叔站在屋子中间,默然了一会,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春华道:&ldo;这倒是族里人不好,一定要你把她休掉。&rdo;毛三叔将手抬起,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竟是啪的一下响。他道:&ldo;不怪族人不好,只怪我脸子长的不好。我就舍不得她,有什么用?要得了她的人,要不了她的心,一个不提防,她趁我喝醉了,会把我剁成八块,丢到大河里去喂大王八。所以她娘家把她重嫁出去,我是一个钱不要,就是她的衣服手饰,有放在家里的,我也让她拿了去。我毛三伢子,不想用老婆身上一个钱。我现在明白了,婚姻总是要好的配好的,丑的配丑的,若是配的不相称,头发白了,也保不定会变心的。她不愿意跟我,由她去吧。&rdo;
春华道:&ldo;阿弥陀佛,世上的男人,都像你老这样,什么事情都没有了。&rdo;五嫂子本到厨房烧水去了,这就突然地跑了进来,向两个人乱摇着手道:&ldo;你们这是怎么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rdo;春华突然地醒悟,就低声向毛三叔道:&ldo;的确,是我们太大意了。毛三叔,你明天一早,到五嫂子手上来拿信,你快走吧,碰到了我家里来的人,很是不便。&rdo;毛三叔道:&ldo;我这人真也有些糊涂,我要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rdo;春华道:&ldo;你不用说,我全明白就是了。你走吧!&rdo;人家是位姑娘,姑娘屋子里,不许男人站着,这男人有什么法子?所以毛三叔只得也照例用那安慰病人的方法,说了一声保重,转身走了。
五嫂子道:&ldo;大姑娘你要吃什么东西吗?春华在小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钥匙来,给五嫂子看道:&ldo;请你到我家去,把我书桌子抽屉打开,里面有本黄书皮红丝线订的本子,你给我拿来。另外一个纸盒子,里面有信纸信封,你都带着,笔和墨盒子,都是在桌上的,你拿了揣在袋里,也不会有人知道,家里人问你拿什么呢,你就说我闷得慌,要拿本书看看。你若把这事办到了,我在枕上和你磕三个头,比弄了东西给我吃,那好一千倍,好一万倍。&rdo;五嫂子知道这事要担一点关系,无如她说得可怜,只好和她答应了。
春华说完了话,又侧了身子向里安睡了一觉。等她醒了过来,已是天交二更,五嫂子靠桌子坐在那里打盹,地上放个白泥小炉子,微微的炭火,熬着一罐粥。她只哼一声,五嫂子就惊醒过来,劝她喝点粥。春华想了一想,笑着坐了起来,点头道:&ldo;好的,我应当吃一点,先打起精神来。&rdo;五嫂子将一个茶几搬在床前,先和春华披上了衣服,然后拿了两个碟子到桌上,看时,是一碟咸菜炒豆干丝,和一碟麻油浸的五香萝卜干,春华也有三分愿意。五嫂子放了煤油灯不点,却用泥烛台插了一枝烛放在茶几上,然后盛了稀粥也似的香米粥送到茶几上。
春华真想不到五嫂子这样殷勤款待,吃着又香又脆的小菜,竟是一连喝了三碗粥。还是五嫂子拦阻着,才放
了碗。接着,她把桌上一堆棉衣服推开,里面竟是藏着一壶热茶。这又斟了一杯给她喝了。春华刚接了茶,她已经是将炉子上新放的一壶水,倾在桌上洗脸盆里,拧了一把热气腾腾的手巾过来。春华大为诧异,虽然五嫂子向来待人好,也不能有这样体贴周到,这且搁在心里,便笑道:&ldo;没什么说的,将来我和你多磕两个头谢谢
吧。东西都给我拿来了吗?&rdo;五嫂子且不答复,将茶几擦干净了,由桌子抽屉里,取出了笔墨纸笺之类,一齐放在茶几上,向春华抿嘴微笑。春华放下茶杯,合掌向她道谢。
五嫂子拿了茶杯,又把蜡烛弹了一弹烛花,笑道:&ldo;这样你好写吗?&rdo;春华将披的衣服,全把纽子扣好,在床头靠着休息了一会,点点头道:&ldo;稀饭还吃三碗呢,写一封信,有什么不成。&rdo;于是挨着身子坐到床沿边,将墨盒打开。铺好了纸,提笔蘸了两下墨,依然放下,手肘撑在茶几上,托了自己的头,闭着眼睛,只管默神。五嫂子道:&ldo;怎么样?大姑娘,你不能写吗?若是不能写,就不用写吧&rdo;。春华道:&ldo;不是,我总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写了出来。不过,我又想写上千言万语,又能把心里的话说完吗?所以我又想着,只写几句扼要的话,我回复人家几个字,也就完了。&rdo;说着,又提起了笔来,打算来写,可是只把笔伸到墨盒子里去蘸上了几下,依然又放下来。这就皱了眉道:&ldo;我觉得心里闭塞得很,有话竟是说不出来了。&rdo;五嫂子便斟了一杯茶送到她手上笑道:&ldo;忙什么呢,你先喝这茶,慢慢地想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