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蹙着眉头想心事的赵梅儿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堂姐赵桂儿会进府里头来做奴婢。说起这赵桂儿,她只比赵梅儿大些月份。赵梅儿是六月间的生辰,而赵桂儿是四月间,两人这会儿都是虚岁十四,实际上还没有满。不过,苏州府的规矩都是算虚岁,等到两个人真满十四岁那就得算十五了。
按理说大伯母家日子也过得,不缺银子使,并且大伯母和大伯父就只有这一个女儿,竟然送进秦府里头来跟自己一样做奴婢。况且听方才那婆子的话,以后堂姐在秦妈妈这里培训了是要到这府里头的厨房或者洗衣房去做粗使的奴婢的。
这做粗使奴婢的工钱又不多,为何还要进府里来?大伯父和大伯母舍得自己的女儿卖身为奴?这真是太奇怪了。
赵梅儿只顾着想这琢磨不明白的事儿,跟在鲁妈妈身后穿花拂柳,七拐八拐,都没仔细看过一路的风景,就走到了秦府最后一进的明珠院前,犹在走神时却撞到了前面停住脚步的鲁妈妈身上。
鲁妈妈正打算交代赵梅儿两句,嘱咐她这就要见到大小姐了,让她什么事都仔细些,以后好好当差,却被身后埋着头跟着走来的赵梅儿给撞了一下,不免有些不悦,便低声提醒她,“赵梅儿,你想什么呢?这都到大小姐的院子跟前了,这么不小心。”
赵梅儿这一撞也回过神来,又听到鲁妈妈这么说忙道歉,“是我的错,方才胡思乱想来着,我知道错了。妈妈说的话我一定牢牢记在心头。”
鲁妈妈闻言点点头,她理解成了赵梅儿是被大小姐的名头给吓着了,所以才会慌乱出错,便又安慰她几句,说大小姐不是老虎不会吃她,只要她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得服侍大小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等语。
赵梅儿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又再次谢了鲁妈妈的教导,鲁妈妈满意地笑了,又提点了赵梅儿几句,让她聚拢精神一会儿见了大小姐按照教的规矩来就好,便领着她进了明珠院。
进了明珠院,赵梅儿立刻觉得眼前一亮,被这院子的富丽和敞亮狠狠地震惊了一把。这是一座带抄手游廊的大院子,正面五间上房,全是雕梁画栋,红绿相间,金碧辉煌。两边穿山游廊厢房,院子四角摆放着大盆的文竹,长得十分茂盛,绿意幽幽。
正打量间,就有几个头上插戴着新剪的绒花的小丫鬟迎了上来,这几人笑嘻嘻地跟鲁妈妈打招呼,蹲身行了礼。鲁妈妈和赵梅儿也蹲身回了礼,只听鲁妈妈说:“今儿个我送个丫鬟进来,是大小姐那屋子里要的。”
便有一个小丫鬟转身往明珠院正房那边急步跑去传话。剩下的那几个小丫鬟都围拢上来,几个人的眼睛都只在赵梅儿身上扫来扫去,一边窃窃私语。这里头便有小丫鬟柳儿,就是上次和鲁妈妈打听过赵梅儿容貌的明珠院的那个三等丫鬟。
“你就是梅儿姐姐吧,今儿个总算见着你了,果真是画儿上走下来的人物。”柳儿望着赵梅儿两眼发亮以赞叹的口吻跟她说话,又自己介绍说:“我是大小姐院子的柳儿。”
“柳儿妹妹好。”赵梅儿忙向柳儿颔首微笑,对于别人对自己的善意,她总是很快回应。
柳儿还想跟赵梅儿搭讪几句,就见到正房那边大红色的万字不到头的夹板帘子一掀,有几个这院子里的二等丫鬟陪着穿着一身秋香色杭绸夹袄和袄裙的蒋妈妈走了出来。鲁妈妈一见便立即敛容悄悄拉一拉身边站着的赵梅儿,示意她跟自己快上前去见过蒋妈妈。而柳儿等几个小丫鬟,则是赶忙退开,各自去做自己手上的活儿。
赵梅儿见到这位从正房里出来的面相严肃的中年妇人,也认出了她是一开始自己进府时来相看过自己,最终拍板让她进府里服侍大小姐的那位姓蒋的妈妈。据说这人是大小姐院子里的管事婆子,而且还是这秦府当家夫人跟前的得力的人,包括鲁妈妈在内的这府里头许多的下人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没人敢大意。可见这位蒋妈妈是个厉害的人物。很自然她也跟鲁妈妈一样敛了笑,上前去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蹲身行礼。
接下来,鲁妈妈便把赵梅儿交给了蒋妈妈,然后蒋妈妈拿了个银角子赏她,说这是大小姐赏的,看在她差事办得不错的份儿上。
鲁妈妈赶忙口中称谢,袖了这赏赐欢欢喜喜地退下了。
等她一走,蒋妈妈便让人上前来接过赵梅儿手里头的包袱,然后带着她往正房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的住处我已帮你安排好了,一会儿进去见了大小姐出来,我再替你安排差事。”
赵梅儿忙道:“多谢蒋妈妈。”
蒋妈妈点点头,便也不再说话,只管在前头领路。走到正房门口,早有守在门边儿的丫鬟打起了帘子,蒋妈妈和赵梅儿先后进入房中。方才一起迎出来的几个二等丫鬟也随后进了屋。
才一进屋,赵梅儿便闻到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这香味她一下子就记起,是那日大小姐给自己喂药时指间溢出的香味。莫名心里就有一股激动和欢喜,想到立刻就要见到那个让她想全心全意对待的人,不知道为何又有些紧张。从那一回病得恍恍惚惚如同做梦一般和大小姐接近后,她心里其实一直在猜想这位秦府的千金会是什么摸样,她是个什么性子。间或她从周围人的只言片语里知道大小姐是个能干的人,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更多的了解了。她又不好意思去打听,这心思存在心里头,就好像是酒一般越放越陈,历久弥香,到最后好奇心和向往之心混合在一起,越发的强烈了。
明珠院正房里头的陈设自然也是十分奢华的,赵梅儿只觉许多东西她都不认识,在一片金灿灿的珠光宝气和令她陶醉的香氛中,她如踏丝绵一般地跟着蒋妈妈走进了东次间的一间敞亮的大屋中。然后在周围许多人的注视下,向着坐在屋中主位上的一位年轻女子跪了下去,磕头,压抑住不自觉地心跳,小声道:“婢子赵梅儿叩见姑娘。”
上头那人随即和声道:“起来吧。”
是那个她不曾忘记的清越而隐隐带了沉稳的声音。于是她依言从铺了大红牡丹穿花的地毯上爬起来,垂着头说:“谢姑娘。”
“抬起头来,我瞧瞧。”上头那人含着笑意道。
赵梅儿带些羞涩地抬起了头,往上头看了半眼。之所以说是半眼,主要是因为今天这种场面给了她太大的压力。从一个寒门小户的女儿走进这对她来说人间天堂一般的所在,屋子里又这么多陌生人看着她,她不习惯是自然。最重要的是上头坐着她的恩人,她的主子,还是她懵懂中心向往之的人,她不敢看也是自然。
但即便是这半眼,她也看清楚了。是一张如春花般明媚的脸,如鸦乌发,如黛眉山,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眼珠子很黑,显得深邃,极有精神。因为带了笑,似深潭般的眼中,那潋滟的波光荡漾开来,便很容易把人给吸进去。况且她面色白皙,唇色又红,穿了一身缂丝的二色金石榴色的衣裙,那鲜焕便直直地撞进人心里,果然是富贵逼人且又令人心仪的娇花般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