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耀辉的提议甚是简单,那就是:在何处跌倒,就在何处爬起。这对策,算不得多绝妙,在场的任谁都能想到,但,就算去想了,又有谁,敢做得?能做得?京城是权势的地界,没个体面,想要在京城中有所声音,那是痴人说梦。被掌控生死的卑微,这几天一直在经历,切身在王家威势之下,才能真正体会到言三在京城中翻云覆雨的行径是何等的惊心动魄,陡然,他们看向言耀辉的眼神中多了若许敬畏。阶高一头的各色衙门关关节节,莫说说话,单单是靠近,就已然艰难。平日里也就罢了,当真得遇到难处,和衙门打交道,才知道前朝周勃惊叹“狱吏之贵”典故的可怖。若能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书生们看向言三少的目光,由期盼悄悄转作了敬畏,恍惚间,一种“有如此胆识,得亏要‘嫁人’了”的念头油然而生。陡然,山长盯着言耀辉,陡然道:“三公子,我家族内有位侄女,虽不敢说有些学识,倒也知书达理,若是不嫌弃,我想保个媒,不知三公子可有求媛之意?”做媒……?看山长精神矍铄,双目清亮,怎的说出如此不经思虑的话来?猜不透山长话外之意,但由此为议,身在院中的无不将一直暗暗萦绕心底的想法浮出心头,说道起,依照旁人看来,言三少想要脱离这场因相思惹出来的风流闲事虽然很难,但也甚好解决,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言三少娶亲成婚就是了。依照言三少的体面,就算身缠流言,想寻着位淑女救急,绝非难事,一旦成了婚,若是萧泓再从中作难,言三少也能以诽谤之名,告了官去,保得自身清明,哪里用得着费这般气力折腾来去?让人大不理解,言三少丝毫没有动了娶亲的念头,也没有离开京城的念头,总不至于,言三少心底里是想嫁的吧。想到这些,无不细细聆听。以媒为名,山长只是为缓和气氛?还是其他的意思?言耀辉心思再百巧,也拿捏不出山长的本意。萧泓沉静的看着,听着。适才冷凝气息,反倒消隐了去。“谢恩师抬爱,只是,言耀辉有个小小的要求。”言耀辉微微欠身,回道:“依照耀辉的处境,俗话说,‘难得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人如何欺天?早晚是要还的。’在此一生,耀辉相信,只怕将永伴流言蜚语,只求可共百年的淑女能有笑看人间百态,戏听风言风语的胸襟,还得需此位淑女有共度患难之德行,若有此等女子,耀辉当祈求作百年好合。”……,山长看着言三少,良久道:“世上哪有如此胸襟,贤德的奇女子?”“自然是有的,只是耀辉缘薄,求之不得。”言耀辉淡淡道:“而,若非这般的奇女子,耀辉又于何心忍,白白断送了佳人如花般前程。”言耀辉转目再观山长适才关注的角落那残花上的蛛网,道:“恩师,您可还记得耀辉离开书院之日,您再三挽留,耀辉言道不得不离去的理由是什么吗?”山长捋须点头,“记得,当时你说‘人事即天命’。”“是,人事即天命,而,天命不可违。”回视山长,话到为止的言耀辉面色凛然。答山长问话之时,言耀辉相信,若是他回应得稍不圆满,留下漏洞,都是将来被戏谑的话柄。“尘世间,人言之不实者十九,听言而易信者十九,听言而易传者十九。要想将喧嚣得无不当真的谣言彻底消除,身处谣言中的两个,该有一个消失了去,方才能减损些,您说,耀辉是该为求清明,沾染血腥?还是耀辉该遵从天命,顾惜大体?”在场的少有愚昧之人,细细斟酌“天命”两字,书生们凛凛垂首。回视言三少,山长笑了,不答不辨,也不避讳在侧的萧将军,伸手挽起言三,道了一声“请”字,示意同往堂舍细细商议。萧泓站在堂前看着,浅浅微笑,再无阻拦。耀辉刚柔并济的应答,恭顺而严谨的神情,无不在他的眼目中,如此清标傲骨的好男儿,他求之为荣。耀辉所言之计,虽不易,却也可行,若能做成,未尝不是名动上京的盛事,真不知耀辉是如何想出这么个简单又实际的法子的。这下子真安心了的萧泓忍着笑,再不拂逆耀辉,正待离开之际,围墙外,传来熙攘的声音,一直候在院外的家将靠着门外禀告道:“将军兵部遣了书吏寻找了过来,请您速速前往禁卫营。”时间还早,这么快就出事了?萧泓暗下摇头,那些凭着自负去挑衅的,决计没想到塞北来的区区乡巴佬敢真让他们溅血在校场吧,如此一来,对结垢多年的禁卫营,进行一番大动作,可有了由头了。等不到自家将军的回应,门外传来的声调有些颤音,“听说,禁卫营闹出人命了。来寻您的大人们将巷道口堵得好生严实,您看……”萧泓随侍家将很紧张,此事是回避,还是前去,大公子快快拿主意才好。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才是反常。心中早有准备的萧泓撇嘴,溅血沙场和成天耍着花枪的放在一起以生死为搏,若是耍花腔能赢得,那是作伪到了家了。再矫健的鹰,要是豢养在笼中,也不如树头的燕雀。“禁卫营隶属京卫戍,不得皇令,登册在兵部武官名册中的我如何违逆去得。”萧泓沉声回道:“把这话大声传于来人听了。”“是。”外头的家将应声,赶紧去巷道外传达去了。“你自己去说!”被山长携着一手的言耀辉脚步一顿,侧过身,握紧手中的扇子,就算脾性再和顺,也被再三在原地踏步不去的撩拨得再无可忍了。众多繁杂,亟需在今日内予以整肃,萧泓居然如此倍懒,还想坐享其成么!陡然刹不住脾气,呵斥了萧泓离去,千百功夫,失在一瞬,严耀辉也自觉得好生没趣。只得将脸色更加端肃起来,欲盖弥彰。好在,细细领悟适才言三少的话意,斟酌之后,亦能领悟言氏经历重重,实在艰难,众书生们心底里那点点戏谑均湮灭了去,再看敛容谨节的言三少时,反到益发恭谨了。萧泓一走,簇拥着山长,言三少等,书生们按序随着进了堂舍,由言三少之言领悟了看似风光无限的扬州言氏处境何其艰难,一众再看向温雅和熙的言三少时,无不在神色间多了些恭顺。至于,那适才出言唐突的书生满面羞愧,缩身据末,黯淡自怨。读书之人无不在礼数上有吊书袋的癖好,风华楼一事也让众位“同窗”积满一腹痛愤之气,刚刚也见识了一位无端发难,言耀辉可不想留下任何骄狂的印象,谢绝同好们拱他往上首的美意,谦谨的在侧而坐。就正如言耀辉自己强调的——事有不测,时有不给。这会儿没人有在虚礼上浪费的时间。论资排辈,书生们赶紧沾着凳子边沿坐下,默待言三少的指点。人各有见,一旦言起,难有相同意见,不想留下狡黠之态的言耀辉轻轻抿着嘴唇,刚刚经历了明里暗里的试探,对此行,他心意也有些淡了。在言三少进了院中始,有眼色,手脚勤快的,已经将茶水准备妥当,到了这会儿温凉了的茶水虽不能品评,却也正好拿来解渴。山长和奉事等等,均端起粗陋的茶具,等着言三少细细道来。就像亲家公子林政皓所言,在京城,谁也做不得庄家。言耀辉敢做这个庄,实在是手中大有底牌,一来,言耀辉确信有人肯借势;二来,在此案中,礼部和私学山门中的鸿儒均难脱不教之责;若不能寻出祸患之源,刑部许多官员也得牵扯进去。故此,但凡稍有牵连的,谁个不胆颤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