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没有睡好,恰好遇到第二天的工作任务异常繁重。刚刚进入医院,她就参与做了一例剖宫产手术,然后又分别为三个产妇助产。三个产妇中有一个难产,医生几次提出做剖宫产手术,家属无论如何不同意。令方子衿诧异的是,他们并非普通的市民或者农民,而是知识分子,具有很高的学历和非同一般的文化素养。高学历和高素养给了他们与众不同的生命哲学和生育理念。他们认为人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大气场,一旦做了剖腹手术,就漏气了。人一旦伤了元气,就一定会减少寿命。他们还认为,人类的出生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每一道程序都有着极其特别的生理学意义和生命密码。婴儿出生时,宫缩的作用,不仅仅只是将婴儿推出体外,同时还是对婴儿所进行的最后生命完善。比如婴儿的躯体通过母亲狭小的阴道口产出,同样是生命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生命制造环节中最后一道极其重要的程序。如果剖宫产,则是用人为的方法免除了这些很可能影响人一生的程序,从而使得人的大脑或者其他机能发育不完善。
因为家属的坚持,方子衿以及她的实习老师多付出了数倍的时间、精力和心力。这个孩子终于被她们接出母体时,已经全身乌紫,没有气息了。她和实习老师又不得不投入更大的精力对孩子进行抢救。
这一天是她实习以来最累的一天,回到宿舍,她连晚饭都不想吃,倒在床上就睡了。她实在太累太困,脑子像是布满了蛛网,思维变得异常迟钝。何况治安情况良好,她也不曾考虑过要防范什么,以至于进门时,只是将门关好,并没有从里面闩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自己突然被什么人压住。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人给脱了,那个压住自己的人,同样没有穿衣服,他的身体,紧紧地压着她的胸部,几乎要将她的辱房挤爆了,还有一块肉插在她的两腿之间。他的身上有一股死老鼠皮的味道掺杂着汗臭味,嘴里吐出的是一股烟臭味和酒臭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味,熏得她头发昏。最初一瞬间,方子衿以为自己是在土匪窝里,她甚至有某种期待,余珊瑶老师会在关键时刻帮她的。这只是一闪念,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学生宿舍里,整幢宿舍很可能只有她和面前这个恶棍。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即使她再用力挣扎,即使她使尽全身力气呼喊,也不可能有人来救自己。唯一的办法,她只能自救,在那罪恶的家伙还没有摧毁她宝贵的贞洁之前,她应该保护好自己,将洁白之身留给白长山。
想到白长山,她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驱使着她张大了口,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了下去。黑暗中,她的目标不十分明确。等她咬中目标时,才知道被咬中的是对方的耳朵,耳朵的一部分被她咬了下来,一股很浓的带着咸味和铁锈味的液体充满了她的嘴。那人惨叫了一声,连忙伸手去捂着耳朵。方子衿见他还在床上,似乎不想离开,便使出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双手推向他,双脚踹向他。他猝不及防,从床上翻了下去。房间里传来一阵碰撞声,惨叫声。那一瞬间,方子衿吓坏了,担心这一下将他给摔死了。她翻身坐起,伸手进枕头下面摸电筒。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刚才用力过度,她的手抖得厉害,电筒虽然摸到了,却拿不稳。待终于拿稳了,又没力量推上开关。好一段时间之后,她终于打开电筒,一束白光向下照去。
地上,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刚刚爬起来,黝黑的皮肤上有些血迹。他似乎意识到可能被对方认出,猛一把抓过床上的衣服,捂住自己的脸,逃出门去。听到脚步声远了,方子衿知道自己应该爬下床去将门闩上,可是,她努力地支撑了几次,全身抖得厉害,所有的力量不足以撑起她的身体。
过了很长时间,她缓过劲来,从上铺下来,将门闩好,又检查了一下。地下,遗落着点点的血渍。到了床前,见地上散落着一只袜子,袜子的大指头破了一个洞,脚跟部位也曾经破过,却被粗针大线给fèng上了。她用电筒在床上扫了扫,看到床上还有一条军用内裤,同样已经破旧,屁股位置补着两个补丁。这两个补丁似乎是从别的军用服装上剪下来的,比原布还要白,而且更显得陈旧。这条内裤方子衿见过,那天早晨去胡之彦家里的时候,他穿的正是这条。
方子衿本能地觉得,这东西对自己可能有用。到底会有什么用,她不清楚。她完全凭着一种特殊的直觉,认为应该保存好这两件东西。将这两件东西收藏在哪里?她没有想好。暂时放在床底,等天亮以后再说吧。她找了张报纸,将两件东西包了,往床底一塞,爬上床去准备继续睡觉。可到了床上,她才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物证留在床上。床单上血迹斑斑,还有被她咬下的一块耳朵上的肉。看到这些,她突然觉得一阵反胃,差点就吐了出来。她迅速将床单和那块肉包在一起,扔在床下。
第二天,方子衿想办法从医院弄了点福尔马林,用玻璃瓶子装着带回宿舍,又从国营商店买回来一大堆蜡烛和一只罐子。回到宿舍后,她立即关上门,从里面闩了。她先拿出玻璃瓶,将那块肉放进去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用蜡小心地将瓶口封好。再用床单包了瓶子、袜子和内裤,置于罐子中,再一次用蜡封住口。
半夜时分,她从宿舍里出来,抱着那只罐子来到那片竹林里,刨了一个很深的坑,将罐子埋进去。
第三天去医院,直接走进急诊值班室,抓过值班表翻起来。前晚急诊值班名单中,恰好有一个她的同学。上了半天班,她离开诊室到了急诊科,见这位同学果然在。她和他闲聊了几句,然后装着没事儿一般问他,听说前天晚上出了事,是真的吗?那位同学说,前天晚上有几件事,你指哪一件事?方子衿说,当然是与我们班有关的。男同学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么快就传到你们那里了?方子衿找他,就是想证实一件事:胡之彦是否来看过急诊。她的同学证实胡之彦当晚确实急急忙忙跑来看急诊,他的耳垂不知怎么闹的,缺了一大块,只剩大半边耳朵了。他自己说在街上遇到人家打架,他去劝架,被不知什么东西打的。可医生看后说,那伤绝对不是打出来的,而是牙齿咬的。男同学小声地对方子衿说,你说吧,真看不出来李淑芬这么厉害。
离开值班室返回妇科时,恰好遇到吴丽敏。吴丽敏的脸色很不好,大病过一场似的。显然,她还没有收到喻爱军的信,方子衿又不知该怎样劝她。她拉着方子衿说,子衿,我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家,今天下班后,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家看看?方子衿看了她一眼,不忍拒绝她,点了点头。
喻爱军的家在南面郊外的喻家山,医学院在宁昌的北郊,两地一南一北,隔着长江和东江。她们从武成路坐公共汽车到张家巷,再从张家巷坐轮渡跨过长江到东阳门,从东阳门改乘公共汽车到小玉山。在小玉山下了车,便到了郊区,再没有车可坐了。找人问了问,人家说,一直往南走,走到恒湖边上就是。吴丽敏看了看天,见天上已经缀上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带点焦急地问还有多远。被问到的每一个人回答都不一样,有说四五里地的,有说五六里地的,有说七八里地的,也有说十一二里地的。越问吴丽敏是心里越没有底,如果真是十一二里地,这么走下去,赶到时,人家恐怕也该睡觉了。到了喻家山,还能找到人打听吗?方子衿说,既然来了,就别管那么多了,大不了找处山地睡一晚上,明天早晨再打听。
找到喻家山,已经接近十一点了。这个村子很大,围着一座小山包错落地建着一些房子,破破败败的,几乎难以见到一幢像样点的。村里人似乎早已经睡下了,黑灯瞎火,她们每向前走一步,便招来一阵狗叫。这叫声让两个姑娘心惊肉跳,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找个人问问。终于见到一个人从黑洞洞的门口出来,她们正要迎过去,发现那个男人站在门口,双腿叉开,双手摆在面前,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两人只好收住脚步,待那人方便结束,才远远地叫一声:同志,向你打听个人。请问喻爱军的家是不是这里?那人说,喻爱军?我们这里有三个喻爱军。方子衿连忙说,就是当志愿军的那个。男人说,哦,你们找军伢。他向前指了指,说你们向前走,看到有灯亮的房子,就是了。
喻家的经济状况显然非常一般,三间土砖房子,房顶上没有瓦,盖的是糙。门前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青石的门墩子上,贴着一副白色的对联。吴丽敏一见,猛地愣住了。方子衿也傻了眼,这副白色对联是挽联,而挽联的颜色还没有被雨水漂去,贴上的时间并不是太长,说明这家不久前办过或者正在办着白喜事。从这家深夜还点着灯来看,这白喜事似乎正在进行当中。她转头看吴丽敏,月光下,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她的身子摇摇欲坠。方子衿一把伸出手,抓住吴丽敏的手臂搀住她,小声地劝她。吴丽敏不言不语,傻了一般倚在她的身上。方子衿想,既然来了,无论如何,得进去一趟。她伸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屋内几支大白蜡烛光照在方子衿和吴丽敏的脸上,月光照在汉子的脸上。汉子的脸很黑,很模糊,泥塑出来的一般。他没料到门口站着的是两个年轻女人,嘴一下子张大了,半天不知该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