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拿着一把大竹扫帚,一下又一下扫着这些枯叶。秋风和她争夺,一次又一次将她扫到一堆的枯叶吹开。她异常执拗,也得出了经验,每扫了一堆,便装进竹篓里,拿到不远处的垃圾坑倒下。她从身上掏出火柴,划了一下,伸到一片枯叶下面。她以为这叶子枯了,一定容易点燃。她错了,枯叶浸透了晨雾中的水分,湿气很重,根本点不着。她将一些废纸拢在一起,又将枯叶堆在纸上,划燃火柴点着了那些纸,纸又点燃了树叶。她以为火会毕毕剥剥地烧起来,事实上没有,只有一股很浓很呛的烟升腾而起。
浓雾中有脚步声传来。方子衿拿起扫帚,继续扫着地上的落叶。脚步声走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说,方老师,我来吧。她这才知道,来人是她的学生彭陵野,一个高大帅气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尤其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体味,常常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彭陵野是方子衿带的第一届学生。这是一个卫生干部培训班,班上的学生是各地市卫生局选送来的,毕业后仍然回卫生局担任专业干部。彭陵野来自中衢最偏远的一个县灵远,是其最边区的一个少数民族县,主要以土家族、苗族居民为多。彭陵野本人就是土家族。
彭陵野伸手去接扫帚,方子衿不让,他就抓住她的手,要将她的手指掰开。她本能地觉得他是有意抓住自己的手,心中惊了一下,松开了,转身进屋,拿出钢精锅,将银针放在锅里,拿到外面的水龙头下洗。彭陵野放下手中的扫帚,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方老师,我来吧。又伸过手来。方子衿不好和他争,再一次进屋,捅开煤炉,又在竹床上铺上被子。彭陵野端着钢精锅进来,将锅搁在煤炉上,转过身又来帮方子衿铺被子。
小伙子十分热情,什么都想替她做。结果往往是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方子衿知道他还没扫完外面的树叶,便走出门去,拾起他扔在地上的扫帚,再次开始扫那些落叶。彭陵野从房间里出来,抢过了扫帚,说,看我,光顾着帮你,把这事给搁下了。方老师,你别忙活,有我呢。
喻爱军穿着一件发白的军大衣,戴顶旧军棉帽,手上牵着已经两岁多的儿子喻学东,一瘸一拐走进院子。进了院子,喻学东挣脱了父亲的手,撒开脚丫子往前狂奔,一面用稚嫩的童音大叫道,二妈,二妈。方子衿认下的原是干儿子,可这小子会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人戏他,要他喊二妈,他竟然真的就中意了这个称呼,无论如何不肯喊干妈。
听到叫声,方子衿从屋里出来,大老远就蹲下去,张开双手迎接着。儿子啊,快过来,让二妈亲亲。方子衿兴奋地说。喻学东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将一张小嘴往她脸上拱。小子非常疯张,不仅吻她的脸颊她的鼻子,还吻她的唇,用力地吸,用舌头舔。每次让小子吻的时候,方子衿都有些心惊肉跳,暗想,这小子,怎么就像是吻情人一样?她问过吴丽敏怎么教孩子的,吴丽敏说她根本就没教,从小就这样,是无师自通。甚至还颇有些得意地说,长大了不知该有哪些女人会因他而倒霉。
和喻学东疯闹了一回,彭陵野做好了针灸的前期准备。喻爱军脱下衣服,在竹床上躺下来。彭陵野搬过一条凳子,坐在床前,伸手在喻爱军的身上按着寻找穴位,找准一个穴位之后告诉方子衿。方子衿伸手到喻爱军的穴位上按几下,如果穴位找准了,就让彭陵野下针,如果不准,自然要对他指教一番。
自从第一次给喻爱军扎针至今,几年过去了。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采用的方法主要是舒经活络,扎针的穴位,也主要集中于肩髃、曲池等几个穴位,效果不明显。后来,师傅启发她,加上了拨筋治疗法,第一次就有了效果,喻爱军有了痛感。差不多二十天后第二次实施这一疗法,痛感更强。第三次,方子衿的准备不足,喻爱军痛得受不了,猛力挣扎,只好中止了治疗。第四次,她们找了几个人,手术前将喻爱军按住。从这一次开始,手术之后,喻爱军的手脚,立即便可以活动,效果明显了。大约治疗了十次以后,再没有明显效果了,而痛苦却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那段时间,她对每一次的治疗效果作了详细记录,然后仔细地研究揣摩。显然,喻爱军的脑部神经某处因为外伤出现故障,类似于睡眠状态,她所施行的拨筋疗法刺激了这些神经,使其从睡眠状态醒过来。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再进行刺激,作用已经不大,只会令患者痛苦。她于是停止了这一疗法,只是以针灸的方法,给他舒经活络。可毕竟他受伤时间太长,肌肉出现了萎缩,要完全恢复,似乎可能性太小。
天气太冷,方子衿在房间里烧了一盆木炭,喻学东蹲在炭火边,拿一根棍子在那里拨拉着。小家伙似乎对火有着浓厚的兴趣。方子衿指导彭陵野扎针,同时和喻爱军说着话。喻爱军说,昨天,他已经拿到通知,下个星期就去宁昌市民政局上班。他说,临出门时,吴丽敏反复交代,他能有今天,都是方子衿的功劳,无论如何,都要请她过去吃一餐饭。一大早,吴丽敏上街买菜去了。方子衿于是数落喻爱军,说你这个丈夫是么样当的?她那么大个肚子,又是这么冷的天,怎么让她去买菜了?突然生在菜场了么办?喻爱军说,我也劝过她,可她就那脾气,我有么办法?
他们只顾着说话,不留神外面有人进来,最先看到的是喻学东,小家伙老实不客气,恶声恶气地问,你找哪个?方子衿闻声转头,看到陆秋生站在门口。她连忙站起来叫道,哥,你来了,快进屋。陆秋生看了看屋子里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对她说,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对你讲。
方子衿跨出门去,陆秋生已经走开了几步,站在一棵樟树下等她。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抬头看他,见他似乎又瘦了,人也黑了,头发乱乱的,脸上的胡子没刮,黑黑的胡楂像一根根针子般向四周怒张着。她有些心疼,叫了一声哥,却说不出话。陆秋生一点都不儿女情长,直接告诉她,他来是要她去办点事。她问什么事,他说去看个病人。方子衿一听说是看病人,立即说你等一下,我就来。她返身走进屋里,指导彭陵野给喻爱军扎下最后两根针,又反复交代他灸法,才背起医箱向外走。喻爱军在后面叮嘱说别忘了中午饭,她才想起吴丽敏正在家里做饭,只好对他说,有个急病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所以叫他们不要等。
坐在脚踏车的后座上,方子衿再一次问起病人的情况,陆秋生把话题扯开了,问她关于赵文恭的事。听到这个名字,方子衿顿时有一股陌生感。夏天的时候,他回过一次,住了半个月,一到了晚上就折腾她,没完没了。那半个月真是她的苦役,白天要上班,晚上不能睡觉。好在几天后她来了月事,拖了五天,她又赖了一天。半个月的假一结束,他就走了,从此再没有他的消息。他似乎没有写信的习惯,她也懒得过问,此时他到底是生是死,她是一概不知,也不想知。她当然不能对陆秋生说这些,只是平淡地说没么事特别的。陆秋生并不这样认为,他告诉她,他父亲在省地质局有朋友,据那个朋友说,赵文恭这个人,业务上是没话说,可思想意识上有些问题,瞧不起工农干部,说什么共产党都是一些没文化的泥腿子,当官都是在那里瞎指挥。陆秋生说,这种言论是非常危险的,以前延安整风的时候,有些人因为这样的言论被打成反革命,被枪毙的都有。他让方子衿劝劝赵文恭,以后在言行方面注意一些。方子衿听了也就听了,根本没往心里去。在她的意识深处,赵文恭的政治前途与自己半点关系也没有。
陆秋生带着她,进了市公安局。方子衿心里惊讶,又知道他不会说,便不再问。陆秋生带着她进入的不是正面的办公楼,而是后院围墙下的一排小平房。显然是解放后的建筑,很新却很简陋,同主楼相比像是临时搭上的一排窝棚。陆秋生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车,方子衿从车上跳下来。她不习惯坐脚踏车,下车的时候,裤脚不知被车上什么绊了一下,向前摔了几步,陆秋生手疾眼快,拉了她一下。这股外力帮助她找到了平衡,可脚踏车的平衡失去了,向一边倒下,同时带着陆秋生往地上倒。脚踏车是贵重物品,又是借别人的,陆秋生不敢出错,想力挽狂澜,最终的结果,是他自己重重地摔下去,脚踏车慢慢悠悠地倒下。
杨维华听到门外有响动,打开门出来,恰好见到陆秋生的狼狈相,和他打趣了两句,又拿眼看方子衿,顿时惊为天人,眼睛看着方子衿,对陆秋生说,她就是方子衿?方子衿觉得他的话十分特别,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以前是带着怀疑的心理,现在成了一种肯定和认同。她暗想,此人一定和陆秋生很熟,陆秋生大概无数次向他提起过自己吧。那一瞬间,她有了少女般的羞涩。陆秋生已经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给他们两人作了介绍。杨维华请他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