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崔氏以郑学传家,与我们蔡氏虽非同源,亦是精益于古今文经。如此说来,你我也是同道之人。我知你那日诗中之意。不论如何,寻常闺秀所不具之文识,你确是有的。”
“谢夫人盛誉。”
“你笔法功底确实不错,然中气不足,所行章草十分潦草,往后闲暇时,你自可来寓所寻我,我愿亲授你书法之事。”
原来蔡琰也是把我写的简体行楷当成了章草。
我喜不自胜,按捺住激动的心,笑着又作一揖,打趣道:“若得阿姊教我隶书,假以时日,女中书圣何忧?”
蔡琰不答,仍旧平静俯瞰坡下风景,在她鬓角清晰可见的鱼尾纹里,我读懂了太多故事。林木萧萧,寂寞声声叹。
只听她深情地复吟起那日我所引用的李清照的《渔家傲》:
“蓦然回神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蓬舟吹取三山去……这七言,写的真好啊。”
见此情状,我颇为动容。
同是中原人,蔡琰定然也听过蓬莱神仙事,不知她是否也曾向往那仙术可使人忘忧?少年无忧,青年丧夫失父,自董乱来,多经流离之悲,多见疮痍之地,十二年胡地飒风,归来旧人皆已不复当年模样。倘若我是她,又能做到怎样冷静?
“神仙本虚无,世道虽无常,然人终须活在当下,阿姊,至少,你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本该高兴才是啊。况生有涯而学无涯,书库之典籍、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这些都是阿姊余生无穷之宝藏。文章千古事,阿姊所作《悲愤》,崔缨相信,定当名传后世,为史书添上浓墨一笔。”
“无穷之宝藏?”
“嗯!”我抿嘴微笑,“蔡中郎不单是崔缨敬慕之人,更是名满天下的文章大家,其所著典籍,所藏经书,散佚颇多,阿姊何不承父遗业,重修文史,效班姬续书之懿行?”
蔡琰颔首笑了,显然她对我产生了兴趣。于是轻描淡写中,她忽而话锋一转:“那日建章台上,你最后念的一句诗,是哪本书上觅得的?”
“最后一句?”我细细想了想,才想起是李白《将进酒》那名句。
我心跳加速,努力使自己平静:“回阿姊的话,那句乃是乐府民谣,相传,是一名任气游侠的剑客所作,崔缨幼时流离各州郡,听坊间常有传唱。”
“剑客?”蔡琰欲言又止,“已经入了乐府了么?”
我心中紧张,然我确是不曾骗她的,《将进酒》本就是乐府旧题,李白也确实曾为佩剑云游四方的侠客。
蔡琰黯然神伤,踱步至陂崖边,远眺全邺风景,我则心虚地拉着马缰,捋了捋绿影的鬃毛,试图蒙混过关。
“我曾有个待我极好的兄弟,虽非同胞,胜似至亲。他年轻时,也是个任气游侠的剑客。二十年前,他说赠我一句诗,只告知我一人,便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他亦曾如你今日一般,勉励我文学之事。”
我惊诧不已,想来早在唐前数百年,蔡氏族中,竟已有似李白那般自信豪迈的人物了么?那究竟是汉乐府先录此辞,还是李白先有此辞呢?我一时有些凌乱。
“原来是阿姊你的家人……那他如今也跟董都尉一样,在司空辖地任职吗?”
“不,他已经不在了。”蔡琰冰冷冷的一句话,让我不由得心惊。
“不在……了?”
“他原是弘农人氏,家父于他有救命之恩。兴平年间,却是他对于那场劫难袖手旁观。”
我知道她所说的“劫难”是什么。
十二年前,正是兴平元年,杨奉护驾东归,汉廷众臣亲属皆跟随,李傕郭汜二人追击在后,胡羌遂趁乱来犯,一代才女蔡琰,正是在那场劫难中被掳,最后辗转落入匈奴人之手。
“我从胡地归来,便知道他不在了。听说是犯了事,被腰斩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