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累,比我累还让我忧心,结果是我的心就连您的心一块累着,是累上加累了。
急得我恳求她说:“妈,我真的很累。我知道您爱我,可是爱得太过也是一种负担。我已经很急了,为了早到医院一分钟,我差不多分秒必争,连过马路都是横冲直闯。您再这么催我,我就更着急了。一急就容易出事,那不就是催命吗?到那时候,您就后悔莫及了。”
我了解自己,装了那一肚子心思,这恳求比发火还煎熬人。
妈不回答。我看见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颤颤地抖着。
后来想,我这样说,她心里一定也很委曲。她不正是因为爱我、担心我的安危才这样紧张的吗?
我又说:“咱们哄着人家还来不及呢,怎么能为这样的小事麻烦人家,像查电话号码的事,人家管得着吗?要是把人家弄烦了,到了真有要紧事的时候,人家还能耐心细致地照管您吗?”
妈没看见吗?除了危险期间有特护照顾,特护走了以后,哪样事不是我这个一点医护常识也没有的人在时刻关注着她?幸亏妈没有出别的事。
可是她一定听不进去这些话。对她来说,首先是我的安危,至于她自己到了要紧的时候人家怎么待她,她才不考虑呢。
妈把我的韬讳之计当成了我在人际关系方面的才能。看我在病房里似乎很玩得转的样子,曾当着我的面对小阿姨说:“你张阿姨在哪儿都能打开局面。”
我没吭气,只对妈得意的笑笑。
妈,那叫打开局面吗?那只是当下三烂、装孙子,并以此来讨取人家的欢心。
就在我为签不签字手术而忧心如焚的情况下,也得强颜欢笑地陪着前来消闲解闷或观赏名人的人高谈阔论,那是真正不惜血本的感情投资,为的是妈在紧要关头,能够得到较为悉心的照料。
恐怕对外的这种投降主义和我的宵小之心也不无关系。
好比,我能得罪小阿姨吗?得罪了她,我不在家的时候她能好好照料妈吗?说是为了好好照料妈,其实还不是为了自己可以抽身而去?
这时妈又要喝水,真给她端过水去她又喝不了几口,让我们端走。或是刚在床上躺好,又让我们扶她起来喝水。
或一会躺下,一会坐起。每种体位都保持不过两三分钟的样子。
我压抑着心里的不满恳求她:“妈,您天天晚上都闹得我们一点不得休息,要说您晚上闹那是因为‘谵妄’没有办法控制,白天您再闹就说不过去了,小阿姨晚上照顾您已经很辛苦了,白天咱们应该尽量让她休息,如果她白天也得不到休息,如果撂了挑子,临时再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熟悉情况的阿姨?现在的情况是越少出问题越好。”
我每天到医院后,什么也不让小阿姨干。而是让她把折叠床撑到阳台上去睡觉。为的是让她晚上和我轮换着陪床,我的体力已经消耗得不能独自支撑这件事,所以特别害怕小阿姨撂挑子。
其实,妈哪儿是折腾人,她是病得开始折腾自己了。
妈好像根本没有听进我的话,一会儿又要坐起来。我没有好气地扶她坐了起来,并让她自己披上夹克。
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时间过得越久,我越能咂磨出她当时的神情,她不但隐忍着极大的不适,还要在穿衣的逼迫下逃遁无门,心神败坏地瞪视前方。
她看也不看手里的夹克,拿起夹克的下摆当领子,伸出胳膊就去穿袖子,那怎么能够穿进?我不但不帮她纠正,还冷酷地说:“好好看看,那是袖子吗?那是袖子吗?”
※ ※ ※
任她长期这样“闹”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特别是在晚上,对没有人手可以替换的我和小阿姨,实在太辛苦了,别的病人都是老婆、丈夫、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什么的一齐上,就是那样他们还感到力不能支。更何况我除了陪夜还要应付一切想到,或是想不到、一环扣一环的方方面面。
只好想出这样的办法骗她:“您闹得病房里的大夫、护士、病人都对您有意见了。我一到医院,大夫护士就抓住我反映您的情况,让我带您出院,所以我都不敢到医院来了,怕人家抓住我,让我带您出院。老房子交了,新房子还没装修好,咱们出了院上哪儿去?只好住到老孙那儿去。”
知道妈最怕住到别人家里去,就拿这个威胁她,希望她能迷途知返,知难而改,在医院和先生之间选择其一。
妈一辈子都没痛痛快快地活过,非常看重别人的反应。老对我和唐棣说:“别人让人家说咱们的闲话……”
我和唐棣就会激烈地反对:“偏不!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闲话?有些人吃饱了不干别的,就会拿闲话害人。人活一辈子不易,再为那些别有用心的闲话委曲自己不是太傻了吗?”
或是自寻烦恼地说:“某某今天和我走对面也没有理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
这肯定和她自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一切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有关。
因为深知她的忌讳,就编造大夫、护士对她反映不好的假话吓唬她。
又吓唬她说:“您什么时候改好了,我什么时候再到医院来。您要是不改,我就永远不来了。”这样吓唬她实在太无情了。
人一上了年纪本就来日苦短,和至亲至爱的人多守一会儿是一会儿,谁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个以后?)乃至明天,还有没有这样的相守的时机,更何况她的自觉症状越来越不妙,到了这时候她心中一定明白,一天看不见我,可不就少了一天和我的生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