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原为高丽的西京,城中冠盖云集,大小官吏极多。是以,邓舍携大队文武前来,不愁没有住的地方。
最好的府宅,自然为昔日的高丽西京留守府,本来李春富住着。因其投诚后表现得很老实,兼有牵线奇氏的功劳,邓舍对他颇另眼相看,任了他平壤府同知这一重要职务。不过,留守府他显然是住不成了,换了处别的宅子,留守府让给了文华国。
前阵子,邓舍来平壤,文华国本待腾出来给他,邓舍没同意。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在此长住,随便寻处空闲院落,暂做行辕就是。
院落不大,但整治得十分精美。分前后两进,前边做办公、议事之所在,后院则为他及侍婢们的安歇地方。他带来的侍婢不多,罗官奴、李闺秀及两个高丽公主等寥寥数人。其它的,还都在双城。
毕千牛穿过前后进的走廊,跨入后院门中。
今日轮值的两个亲兵百户,有一个质子营出身的,年纪不大,十七八岁。因为骑射出众,忠心耿耿,并且做事勤勉,故此虽为高丽人,一样的升迁很快,能做到这个位置,外放出去少说一个千夫长。
“将军呢?”
虽然经洪继勋的提议,现在行省上下都改称邓舍为主公,但私下里,毕千牛等还是更习惯称呼他为将军,而邓舍也给以了默许。这似乎可以显示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来,仿佛他们与邓舍有与众不同的亲密。
每一个侍卫,每一个亲兵,每一个有资格这样称呼邓舍的人,都以此为自豪,将之视为一种难得的荣耀。
“还没完事。”质子营出身的那百户说道。
毕千牛抬头望了望天:“小半个时辰了吧。”
“最少还得半个时辰。”另一个百户上马贼出身,跟邓舍的时间比较长,很熟悉情况。
毕千牛往邓舍住的厢房挪了两步,倾耳细听,隐约一点声响传入耳中。他辨别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听声音,换了人。这是第二番了么?”
“你老耳朵真灵,确实换人了。”
说话间,听见房中传出声咳嗽,几个人对视一眼,做个鬼脸,轻手轻脚地退去了远处,那两个百夫长自去查岗巡逻不提。
平壤近海,冬季的温度远较双城为高。毕千牛找了处避风的廊下,静静等邓舍办事。下午的阳光晒在身上,虽称不上温暖,下意识的舒服。院子里安静,除了房中的那点动静,几乎没有别的半分声息。
他斜靠在墙壁上,眯着眼,远望云聚云散。
那蓝蓝的天,那洁白的云,时不时有飞鸟掠过。他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他看着这眼前的景色,觉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双城么?不,还要久远。是在永平吗?不,还要久远。
恍惚间,他似乎忘记了沉甸甸的心事,他似乎忘记了身在何处。他的失神来的如此的不合时宜,也许只因为他曾把它们藏得太深。
那回忆一点点的清晰,他记起来了。也许是十年前,也许是二十年前,那时候的他还年轻。也在这样的冬日下午,他与他的兄弟?抑或他的妻子?又抑或他的老父母?时间太过久远,他无法记得真切,但他分明记得,那一天,他们很开心。
为的什么事儿呢?
忘怀了,所有的细节都已经湮灭,湮灭在随后而来的无数风霜雪雨之中,湮灭在长长的流亡路上,湮灭在一场接着一场的生死搏杀里。他的老父母、他的兄弟们、他的妻子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这该死的世道,如今留在脑海中的,只有那一点点岁月沉淀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陷入在追忆中不可自拔,蓦然的一道黄影窜过他的面前。吓了他一跳,惊回了神,定睛去看,那东西喵喵叫着,去得远了,黄毛可爱,却是罗官奴养的一只猫。
“这小东西。”他自失一笑。
走廊上的柱子擦拭得很亮,映出他的容颜。他已不复年青,面容沧桑,两鬓斑白。他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感叹:“老喽。”摸了摸刀柄,失落中带着满足,他想:“至少,现在我过的很好。”
房内的声音变得大了起来。很快,门开了,三个老者鱼贯走将出来。邓舍陪送其后,恭谨有礼,直送出了后院门,方才停步,作了一揖,说道:“有劳三位老先生辛苦,今日所讲之经史,学生受益良多。三日后,当复请老先生来。”
那三个老者纷纷还礼,有侍卫抬来几顶小轿,他们上轿去了。
原来,这几人是邓舍请来的老师,皆平壤城中饱学的宿儒,讲的内容包括四书五经等儒家之经典,以及《春秋》、《左传》等史书之传记。邓舍幼时读私塾,年龄小,学的尽是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启蒙教材,有关儒家经典,却是不曾学过的。
这些书籍,自学不是不可以,太难。因而,他趁着战后稍微有空,着洪继勋、姚好古寻访了几位名师,三日一次,来给他讲解功课。
送走了几位宿儒,邓舍转身回房,看见毕千牛候在一侧,边走边问:“怎么?”毕千牛道:“适才前院堂外,小人见着李员外郎鬼鬼祟祟的,不知想要做些甚么。”将他的见闻,一一讲出。
邓舍微微顿下脚步,皱了皱眉,心想:“昨天登山他就有些不对,倒是奇怪。”虽不信李敦儒会有异志,然而有李成桂夫人下毒的前车之鉴,他不可不防,吩咐,“派两个人,多加注意。--不要叫他发觉。”
毕千牛答应着去了。
轮值的高丽百户小跑着过来,问道:“将军,现在就去么?”按照之前的命令,文华国等该在下午把诸翼元帅府及行枢密院数个直属机构的具体实施计划呈报给他。
“文大人们来了么?”
“刚有侍卫通报,正在前院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