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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第1页)

然而,扯淡终归是扯淡,若皇帝待何敬真的心不是&ldo;师兄弟&rdo;,而是&ldo;绾发结同心&rdo;的&ldo;夫妻&rdo;,而且是&ldo;愿同尘与灰&rdo;的那种,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飞狐口那次一定是有人拦着,没人拦着皇帝铁定星夜驰往,亲自探生死,才不止一个八百里加急打来回。蔚州案那会儿,皇帝应当比他还急,比他还怕那人受伤受罪受委屈,夜半亲赴监牢探人,估计少不了暗暗的心痛。留阳之围,人被火药筒子炸成了那副模样,御医们都断救不回了,皇帝还不肯死心,还要捞稻糙、抱浮木,这一夜工夫熬下来,还不定怎么锥心泣血呢!

杨将军此时想起了之前他那些没遮没拦的话:什么&ldo;护卫将军早已死国&rdo;、什么&ldo;就剩一地的碎渣,哪还找得着人&rdo;……越想越觉得皇帝心胸宽广,有个人支着张鸟嘴在面前一口一个&ldo;死&rdo;、一口一个&ldo;碎渣&rdo;地往他心头插刀、翻绞、撒盐,他还能忍着不当场发作,不让人把这人拖出去赏一顿乱棍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耐性?!

想完以后,杨将军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他瞄了一眼皇帝,瞄到他发青的面色,血丝满布的双眼,微微泛红的眼皮,心里嘀咕:昨日&ldo;死别&rdo;时一定是哭过了,还是那种悄无声息的哭法,两行泪刷拉拉的沿着目边冲开,冲得眼皮鼻头一阵红,鼻头的红经过一夜已经下去了,剩眼皮的红始终没下去。可怜呐!九五之尊,想要个什么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不要得来是一回事,真要来了,护不护得住还另说。走&ldo;旱路&rdo;本就不是大道,硬要走,那就得做好各样准备,包括两人半途分离的准备,过不到老的准备,老了死不到一块儿的准备,死了埋不到一块儿的准备。当真不容易!

&ldo;陛下,何将军吉人天相,定然会转危为安的,您先进去歇一会儿吧,都一整夜没合眼了。&rdo;杨将军可怜他们家陛下,扭扭捏捏地上来劝皇帝进正殿里眯一会儿。

&ldo;不必。&rdo;哪知道皇帝俩字儿就把他的同情心给打发了。

杨将军不会说话,只晓得这类说烂了的&ldo;吉人天相&rdo;、&ldo;转危为安&rdo;,他也有些自知之明,闭了嘴,默默地接着可怜他们家皇帝。可怜了不多会儿,偏殿的门&ldo;吱扭&rdo;一声响,两人面上镇定,心里止不住一颤,都是一回身,回身朝向偏门裂开的那一道fèng。老太婆瘦小枯干一张脸隐在当中,说一句:&ldo;好啦,进去看看吧!&rdo;,就又关上了。

第55章死去活来

杨将军想:这老婆儿也够损的,不明说里边的人是死是活,让进去看,是看死而复生的第一眼,还是看伤重不治的最后一眼,让人不上不下地吊着,真讨厌!

再扭过头来看皇帝那边,九五之尊这时是僵硬的,整个硬化的那种硬,不知道何去何从的那种僵,强撑着架子走过去,推开门,进去&ldo;看&rdo;结果。杨将军没皇帝那么大胆子,他只敢巴在门fèng上往里瞧。里边幽暗,主要是偏殿太过空阔的关系,一点烛光只能照到床榻边的一小圈,想要看清楚是不可能了,但看不清楚也有看不清楚的好处,别正面直切,那样心肝肺啥的还能少受点儿磨。他是真心佩服皇帝,学人家弄&ldo;比翼鸟儿&rdo;,这会子翅膀很可能要折一边了,他还有那个胆量去看,有那个心肠去熬!

他边感叹边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床榻边,躬身下去和那睡在床榻上的人额碰额,约摸是碰着了鼻息,皇帝绷紧的身形松了。

这就没事了?真的假的?

杨将军也想摸进去瞧瞧,但皇帝在里边呢,他不好进去凑热闹,就拔长了耳朵听,听皇帝和那老太婆说些什么,隐隐约约听到什么&ldo;还未明朗&rdo;、什么&ldo;还得再过两三天,两三天后若是人醒了,就没事了。&rdo;,又听老太婆严声教训皇帝,说什么&ldo;人伤成这副模样还让骑马!救命如救火,还慢慢腾腾地折腾!真是缺心眼的&lso;漏勺&rso;!&rdo;,什么&ldo;先期派去的医者也是饭桶子!就不会先喂他一丸保心丹,先保住心脉?&rdo;,什么&ldo;前边若是料理好了,何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见周朝的确无正经医者了!&rdo;。直听得杨将军浑身瘙痒,&ldo;漏勺&rdo;和&ldo;饭桶子&rdo;他至少占了一样,惭愧得很,也不好意思听了,赶紧从门边撤出去。要说杨将军这时运也真是的,光听了俩耳朵没用的,后边那段最关键的他没听着!啧!

他遁了之后,皇帝还在里边虚心受教,为了师弟一条小命折腰赔小心,求人家好歹发慈悲救下一条性命。那老太婆抬了抬手,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们家狼主千岁。你也别着急,我不救救不回的人,既然来了,就必定顾到底。皇帝平心静气,一点不计较老婆子话里话外的横冲直撞,也可以暂时抛撇羌国的狼主千岁费那么大劲来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后边究竟有什么瓜葛。他只想要他好好的。好好的活。别把他一颗心带进不见天日的地底里一同埋了。别让他再尝一回那种茫茫然不见尽头的绝望。

&ldo;行了,人你也见过了,出去吧。后天再进来。&rdo;老太婆又挥了挥手,让皇帝出去。

皇帝这回到底没忍住,关陇旧族的犟脾气反上来,犯犟了,他说:&ldo;朕要守着他。&rdo;。

&ldo;哦,要守着他?他是你什么人你要守着他?&rdo;老太婆人老嘴皮子没老,一句话直指要害‐‐你要守他,三天的工夫不短,你凭什么守?人给你守坏了守死了,我回去怎么交代?即便不是你守坏的守死的,难保你底下人没有这类心思,你在这儿,他们就有了进去出来的借口,随便来两个人,放点儿什么东西,对一个一只脚还踏在鬼门关里的人来说,死过去简直太容易了。所以,在这儿的人越少越好,少到只剩她这个老婆子,真要出了事谁也不用找,就找她,死罪活罪她都认。

&ldo;……他是朕性命交关的人。&rdo;皇帝砸出来一个分量十足的由头‐‐性命交关,就是说他没了,他也就难活了。

老太婆听了,当时就是一愣‐‐性命交关?父子兄弟也不到同死同活的地步吧?他干嘛这样要死要活的?一转念,明白了些许,问他:这人是男的,你不计较?

皇帝微微一笑,说,你们狼主千岁不也没计较么。

老太婆本来没多想,经他道破,顿时想了个一清二白。狼主千岁到底年岁太幼,十七八,没见识过世间声色,不晓得当中滋味,一时的幻惑是难免的。不像这位,都过了而立之年了,还这么要死要活,扭也扭不回头的坚韧,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的阴狠,不到手不干休的决绝,狼主绝不是他的对手。那就好办了,治好了这个人,交到这位手上,送出一份人情,也掐掉了他们家主子还带着奶味的春心,一箭双雕。

&ldo;你要守就守,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的人万一有了什么动作,我可不包这&lso;万一&rso;的票!&rdo;毕竟有年纪了,操持了一天,难免人困身乏,他要守就让他守,自己乐得去偷一会儿眠。

皇帝有长性,有耐性,有韧性,整整守了三天。这三天内的换药、喂药、喂水、喂食,都是他一手操劳,从不假他人之手。其他倒也罢了,换药才是真考验‐‐疼!感同身受的疼!他得先平躺在那人身边,把他&ldo;叠&rdo;到自己身上,死死紧抱,才能把他完全定住,不让他在无意识下从青麻布裹成的第二层躯壳中脱出来。那种程度的痛,该怎么形容呢?怎么形容也不足万一,要痛到什么地步,才能使一个已经虚弱得翻身都难的人,把两天以来积蓄出的一点气力&ldo;喷发&rdo;式的一次耗尽,不停的翻滚打挺,全身被青麻布裹得铁硬,一样止不住他疼疯了的弯折、扭曲。见过杀黄鳝的人,大概&ldo;看过&rdo;那种痛‐‐一条溜滑的活鳝鱼拎出来,先拿一枚两寸来长的大铁钉钉住头部,鳝鱼疼痛的舞动就从这时候开始,一把快刀子顺着脊背拉下来,露出脊骨,然后,刀子一根根剔掉脊骨,每剔掉一根,鳝鱼就徒劳地卷曲一次,细细的尾巴卷上刽子手的手,力尽之后缓缓滑下,一次,一次,又一次……,开了膛的肚腹就这么大敞着,肌理鲜明的血肉微微颤抖,还未摘除的小小的心肝肺胆跟着一块儿抖,这颤抖的舞动要一直持续到鳝鱼死透了为止。皇帝看着自己生死交关的人一次次这么样的&ldo;颤抖&rdo;,一次次这么样的&ldo;舞动&rdo;,原本惨青的面色加速萎败,两颊凹陷,眼眶青黑,三日三夜的不修边幅催生出另一张面孔,见了的,没人会觉得这是九五之尊,只觉得他就是个被糟糠妻的病痛折磨得憔悴已极的普通男人。心血都快熬干了还不肯放手的普通男人。

换药的痛熬过去,折磨到头了吧?没有。后边还有无数道关口。头一道就是换药之后的呕血,换一次药呕几次血,呕的都是积在肺腑里的淤血。一般是在换完药两个时辰以后,淤血外渗,回流,这时候得有个人在旁边扶着,让伤者侧躺,免得血块塞住咽喉,生生憋死。换完药后皇帝不敢合眼,坐在床边守着,一旦床榻上的人有点什么异动,他马上能接应。一开始是缓缓的从嘴角漏出,一刻之后血就汹涌了,皇帝赶紧上前把人搀起来,靠到自己肩上,一手揽住腰,尽量轻轻侧过去,另一手轻轻托住他下巴颏,血块涌出以后,撕心裂肺的呕血开始了,一团团的血在两人身上洇出两片腥腻的紫黑,对半开,一半在那人的青麻布&ldo;躯壳&rdo;上,另一半在皇帝的龙袍上。

一次换药从头到尾持续四个时辰,亥初开始,寅末到头,皇帝看那人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才从偏殿出来,换身衣服,用两口粥食,有时歇一阵,有时不歇,接着批折子。都城那边大局已定,但细务不断,有吕相和褚帅坐镇,小的都解决了,呈到他这儿来的都是军国大事,怠慢不得,折子来一份批一份,事情转一件办一件,雷厉风行。

三天的打熬,老太婆看在眼里,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服气的。服气这位周朝帝王逢到大事时节的杀伐决断,有几回伤者情况危急险重,要用虎狼药猛攻,用下去就不知道还醒不醒得过来的,问他讨决断,你能见到他虚着眼神游,神游到&ldo;天长地久有时尽&rdo;那头去了,但也只是一瞬,一瞬之后他会告诉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别犹豫,尽力去留一条命,留到不能留了再说。这就是情到浓时了,一语不发照样能让旁人明白&ldo;死生契阔&rdo;是种什么样的境界。这样的男人,不论放在中原汉土还是放在羌地,都是值得交托一生的。床榻上躺着的那个真是好福气,一世能遇见这么一个人,不算枉活了。

第四日傍晚,一直昏沉不醒的人头一次醒转,扒拉开无比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眼前的场景。他看到周师兄败了色的面孔近在咫尺。看到自己被青麻布缠肿了的手被周师兄的手包住,两只手相互依偎。看到一点烛光照在自己侧边,一只空碗摆放在一张小几上,里边还余下一层药渣。看到这儿就没力气看了,浑身的力气都空了,他只能闭着眼积蓄下一次睁眼的力气。周师兄连着三日少食少眠,终于守到了师弟伤势&ldo;明朗&rdo;的时候,心内松弛了一些,劳乏中伏在床榻边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踏实,多少悲欢离合在梦里起起落落,几乎分不清哪是梦里哪是梦外。正梦得伤感人,他忽然感到手中包着的手轻轻偏了一下,几乎是本能的睁眼、撑起身,凑近了低低唤师弟:&ldo;行简?醒了?&rdo;。不见应声,想再唤,又怕扰了师弟刚归回躯壳的一缕魂魄。多次生死交错,多次&ldo;几乎不治&rdo;,当真治活了,又觉得没什么真实感,仿佛师弟仍然一脚踏在阴阳线上,一眨眼就又&ldo;乘风归去&rdo;了。

行简听见了师兄问话,但没力气答应,只能把刚积蓄起来的丁点力气用在手指头上‐‐轻轻一次偏移,又是一层虚汗。师兄懂了,用力反握住师弟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就这么紧紧反握住那只手,失而复得的惊吓和侥幸是不能用言语透彻表达的,言语太单薄,担不起师兄这份深心。他看着他,久久一眼,太久了,惊吓终于没有关牢,透了出来,七折八转,眼神里的惊吓最终变成了后怕和伤心,伤心比后怕更真,真得都要变成哀求了。他实际在用眼神哀求他:&ldo;行简,莫再吓我。&rdo;,&ldo;我如今才知道,我是这么不经吓的一个人。&rdo;。然而师弟闭着眼,他这不出声的哀求注定不为人知。

第56章抗旨

这时,老太婆端着碗苦药从外头进来,看了一眼这对异色&ldo;鸳鸯&rdo;,看到了皇帝的惊吓后怕伤心哀求,身为医者,到底见多了生死,再是菩萨心肠也磨钝了,她挤开皇帝,说:&ldo;鬼门关都过去了,多余的力气留着后边使。没歇够就到隔壁去歇,别碍着我!&rdo;。说完动作利索地搀起伤者,轻轻碰了碰他唇角,要他张嘴、喝药,伺弄完了,人摆回去,转身就走。也亏得她这么一搅和,皇帝的伤感淡了,好歹没再继续陷下去。

羌药刚猛,药效也明显,保住心脉,杀清淤血,二十来天过去,拆掉青麻布&ldo;外壳&rdo;,人就能扶着床慢慢坐起来了。后边就是调养的事了,老太婆看看无事,就和皇帝说要走,皇帝也知道留她不住,送了一些谢仪聊表谢意,她不要,说钱财身外物,多了无用,不如送她几盒丸药。那就换成丸药。临走了,不忘过来看看伤者,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话里话外都是&ldo;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rdo;的意思,再多说几句,皇帝一片深心就要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当是时,皇帝看了她一眼,很厉害的一眼,让她把话全吞回肚子里去,不该说的别多说。她又是一次顿悟‐‐原来这两人的关系还是半吊子的,怪不得师弟看师兄的目光是纯净无垢的,师兄看师弟的目光却是浓郁炽烈且含蓄隐忍的。世间情爱,先掉进去的那个终归要惨些,明明已经暗自生死以许了,却不叫对方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就这么忍着,直到海枯石烂?忍过了季节,忍过了时机,忍过了&ldo;先来后到&rdo;,眼睁睁看着他跟了别个,一段深心成了&ldo;明日黄花&rdo;,那时候才说?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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