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联在运河边看到拉纤的五侯时他才九岁,九岁的他饭量几乎是成年人的双倍,但他背后的纤绳也比其他成年人拉得都紧。这个自小就失去父母的孤儿虽然天生神力,却并不是个很好的练武材料,他的心眼太实在缺少灵性。但倒是很合适鲁家六合之力中&ldo;立柱&rdo;一工。
郑五侯平时很用心也很拼命,到鲁家让他觉得这是他的福气,他总是努力将交给他的每一件事都做好。
鲁联根据他的特点让他练朴刀,教给他变化很少的&ldo;圈儿刀&rdo;,这刀法江湖上也有叫作&ldo;旋风杀&rdo;的。这刀法就连鲁联自己也使不好,它一是需要力大,还有就是要求刀手不容易眩晕。这两点五侯都符合,他天生神力,而且生下来就在船上过日子,风浪已经让他不知道晕眩是怎么一回事了。
秦先生最后一个走进后门,他这辈子都认为自己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也的确算个有本事的人。可是一个游荡在市井间的风水先生,他的本事又都是些古老的技法和方术,那些真正的高人认为他是半吊子,外行又觉得太老套没什么用处,特别是民国后,人们都宁愿信那些西方的什么星座命理。所以这辈子认同他的人并不多,他认为真正的知己只有两位,鲁承宗是一个,但准确点说鲁承宗更像是兄弟,是自家人,特别是这二十年在鲁家的日子里,他真就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家了。
鲁家六合之力中&ldo;布吉&rdo;一工的招法路数与秦先生所学技法和方术很是合槽。&ldo;布吉&rdo;中的寻穴、择时、藏宝、改相等等手、脑齐用的智工路数,让他觉得给了他展示才能的地方。
在鲁家已经许多年了,所有人都对他很是尊敬,把他当成智囊,把他当成老师,把他当做家人。这里真就像是他的家,他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快乐和情感。所以很多时候他也矛盾,他不知道应该倾向于哪一边,是知遇之恩多些还是友情亲情多些。
走进后宅门前,他掏出怀中遁甲盘看了看:九星主天卫星,宜报仇解怨、施恩交友。八门为惊门,宜扑捉盗贼、兴讼、谋诈、设疑。他不知相数上是鲁家有利还是对家有利。测语有些矛盾,就如同他暗藏在心中的矛盾一样。
秦先生走进后门里的时候,他只看到了后面三个人,鲁联已经往前廊拐弯了。等他到了雨檐与前廊的连接处时,却只看到离他已经蛮远的鲁联和鲁承宗在往池塘那边走,不见了柳儿和五侯。他没太在意,因为他与鲁承宗之间也许有一个弯道,还要多拐个弯才能看见。
他继续跟在后面又走了十几步。鲁承宗这时回了下头,看到了背后的秦先生,他的脸色顿时变了。他没作声,站在那里,一直等秦先生赶上了他。秦先生的脸色也变了,因为他走的是一条直道,没有拐弯的弯道。这就意味着鲁天柳和郑五侯不见了。
在这里不见了只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踩坎落扣了。可是让人意外的是,这里的坎面怎么会将一队里中间的人收了扣儿,而且把两个大活人收得无声无息。这到底是如何布置的一个坎面子,手法不合常规。可不管合不合常规,那坎面儿达到效果了。
&ldo;你们继续往前,我留下来找。&rdo;秦先生知道鲁承宗要找的东西很重要,而他觉得柳儿和五侯对他更重要,他这无家无后的人这些年的快乐都是这两个孩子给他带来的。他与他们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难以割舍的。
鲁承宗没说话,他目光中那股坚毅重新将情感淹没。等他回转身,他才发现鲁联并没有停住脚步,他早已经沿前面的鹅卵石铺就的花荫小道拐弯,消失在一座假山后面。
鲁联没有回头,他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前方,他的任务是开道,所以根本没注意后面。因为后面有那几个人在,不需要他再多分那份神。
转过假山后有几株大树,让园子的这一处显得分外阴沉。花荫小道连续出现了几个朝下的台阶,鲁联小心地走过后便已经站在池塘边的小楼前。这楼真的很小,上下只各有一间房,房形朝池塘那面都稍作弧形。楼下池塘那一面有个两丈见方的石头平台,挑出水面。楼顶有伸出的飞檐,楼层间也有飞檐。上下飞檐下都挂着牌匾。上面的一块是&ldo;观明阁&rdo;,下面一块是&ldo;戏涟台&rdo;。
鲁联站在楼前还是没回头。他这样一个当年的铁血刀客难道连自己背后没有一个人跟上都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他背后一直有人在跟着。虽然他们进来后都把步法身形都放得很轻,不容易听到,但只要是稍有响动,总逃不过鲁联的耳朵,于是他的听觉也在告诉他,从进后宅门开始,后面紧跟着的人步法动作就没变过,轻重也始终如一。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步法身形他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得就跟自己的一样。
鲁联又往小楼那里靠近了几步,站在池塘边的一棵大树旁。后面的人依旧跟着他,他停住那人也停住了,只是离他的距离比刚才近了些。
大树旁边的位置可以透过花格窗棂看到小楼一层里面的一切。这屋子虽小却很讲究,屋里有生漆雕花的红木桌椅,屋子两面还有贴边放的红木长几,屋子三面有窗,朝向池塘的那面除了窗户还多了一扇八格镶玻璃小门,从这门可以下到靠近水面的石头平台上。除了门,一层二层的窗户也都镶了多色玻璃,一般的大户人家不会采用这样奢侈的做法。
屋子的窗户和门都没关死,一股越过池塘而来的寒风吹得两叶推开的窗棂晃晃悠悠,上面的多色玻璃也随着这晃动闪闪烁烁。
鲁联的眼睛往那玻璃窗上扫了一眼,顿时感觉脊梁上寒气直冒,浑身的汗毛倒竖。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双眼再次在窗玻璃上仔细扫视了一番。结果让他恐惧地朝前连走几步。背后那人还是紧紧跟上,停住时比刚才离鲁联的距离更近了。
鲁联不止觉得脊背寒气直冒,他还感到从头发里溜出的冷汗珠子像个虫子似的爬进了后脖颈。
窗户玻璃里的倒影否定了鲁联的直觉和听觉,他的背后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鲁联真的感觉到了恐惧。不同一般的恐惧。
他曾是个刀头上舔血的人,多少生灵在他刀下变作鬼魂,所以他不相信也不惧怕什么脏东西。何况现在是青天白日的。
他曾经见过鬼,是在太湖边一座废宅中。秦先生又是烧香念咒又是画符洒血,最后从正厅前的台阶下起出一个骨头坛子,这就是他见到的鬼。如果秦先生早说出穴点,他几锹挖出坛子取出压在坛子下的镇宅宝贝不就完事了吗,要费那许多功夫干什么。
既然不相信鬼那又为什么恐惧?正是因为他知道跟在背后的不是鬼才恐惧。
此时的他宁愿背后真的是个鬼。如果不是鬼而是人的话,那这人比鬼要可怕许多倍。
鲁联的恐惧促使他继续往前迈动步子,他要离背后的东西远一点,他要找到一个对他有利的地方。
背后的声音始终跟着,并且在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继续缩小。
鲁联突然意识到什么,背后的身形步法他真的非常熟悉,熟悉得就象他自己的身形步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