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刑鸣捂着血涌如注的伤口,情绪还算稳定,倒是那导播哭天抢地,恨不能当场以命相抵。
一起熬过夜,一起玩过命,好比一个茅坑里滚过,一个战壕里蹲过,所谓革命情谊,不过尔尔。
所以他才敢在虞仲夜跟前放话,说自己的班底自己来建。
但刑鸣也有一个毛病,他工作起来太自我,以至于常常记不住手下人的名字,只以他们各自的职务相称,编辑就叫&ldo;编辑&rdo;,导播就叫&ldo;导播&rdo;,他自认为这样务实又效率,实际上也是犯懒。
刑鸣一早就吩咐阮宁去张罗周末请客的事情,他打算跟组员联络联络感情,顺便提前筹备新的节目。
阮宁挨个问了,确认组里的人周六都有空,接着又去国贸定了餐厅。亚洲数一数二的高楼巨厦,八十八层的旋转餐厅,好几百一位的海鲜自助,餐厅里的服务生大多是外国人,讲的还不是英语。
约的时间是十一点半,但刑鸣到得比较早。他一个人站在窗边,眺望远方。从他所在的这个楼层望出去,脚下这座城市忽然变得面目全非,它变得很窄,很仄,很小,车与人皆如蝼蚁,贯穿整座城市的江水像一条灰不溜秋的缎带。
十一点刚过,阮宁头一个露面。明珠台里从来没有隔夜的秘密,台长办公室那幕早已传得人尽皆知,所以这会儿阮宁有点怵见刑鸣,深怕一不留神就成了领导的出气筒。好在刑鸣下巴处的伤口虽未痊愈,心情开着倒还不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两句,脸上也带着笑。
等到十一点半,服务生送上了免费的芒果汁与开胃前菜,询问刑鸣什么时候人才到齐。等了半拉钟头了,刑鸣失了耐性,吩咐阮宁打电话去催。
阮宁听话地拨出一个号码,接通以后没聊几句就挂了。他转头跟刑鸣说:&ldo;孙伟的女儿突发肠胃炎,来不了了。&rdo;
刑鸣皱眉:&ldo;孙伟?孙伟是谁?&rdo;
阮宁知道刑鸣记不住人名,便想着法子跟他解释:&ldo;就是咱们组的导播,那个长得挺壮的黑皮、四眼,上回跟你去马尼拉采访,你还替他挡了一刀……&rdo;
&ldo;哦,他呀。&rdo;一说是导播,刑鸣的眼前才浮现出一张具象的脸孔,但他仍皱着眉头,一脸疑惑地问,&ldo;他都有女儿了?什么时候结的婚?&rdo;
阮宁挠头,傻笑:&ldo;奉子成婚的呀,你连人家的婚假都没批。&rdo;
十二点,服务生又来问了一遭,但组里还是没来一个人。
眼见组员们久等不来,刑鸣让阮宁再给别人打电话,但这回阮宁不肯了,他低着头说别等了,我看那些人是不来了,能退就赶紧退了吧。支支吾吾的,也不说明白。
刑鸣摇头,说,我等着。
&ldo;老大,真的不会来了,一个人都不会来了。&rdo;阮宁像个犯错的学生似的,头越埋越低,声音也越来越轻,他说,&ldo;老陈也是今天请客,老陈说《如果爱美人》正在搭建团队,孙伟他们都是台里的骨干,新节目非他们不可……&rdo;
刑鸣微紧了眉头,打断他:&ldo;人在哪里?&rdo;
&ldo;也……也在这里。&rdo;阮宁的声音已经细不可闻了,&ldo;就在八十六层,粤之轩……&rdo;
刑鸣看了阮宁一眼,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拨出刚才那个号码。
&ldo;老大……&rdo;阮宁还要吱声,却看见刑鸣一下回头,伸出一根食指朝他点了点,警告他闭嘴。
铃音响了好几声,孙伟终于接起了电话。听出是刑鸣的声音以后忙不迭地道歉,他说,老大,你看这不凑巧的,今儿一大早我家囡囡突然开始吐奶、腹泻,我这会儿还在医院里陪着老婆。
&ldo;是吗,严重吗,要不要请两天假。&rdo;刑鸣不动声色,他已经来到了八十六层,用目光示意阮宁带路,跟着他走进粤之轩。
&ldo;估计就是肠胃炎,孩子太小,当妈的不注意,我再陪着看看‐‐&rdo;话音戛然而止,孙伟惊恐地抬起脸,望着正站在包间门口的男人。
刑鸣面无表情,望着孙伟,望着所有人。
&ldo;你们……&rdo;后话卡了一分钟,刑鸣原有一肚子的不痛快要宣泄,可最终只说了一句,&ldo;你们……很好。&rdo;
说话的人很平静,可听话的人却都不自在起来。原来热热闹闹的酒桌一时噤若寒蝉,这些人都是组里的精英,用刑鸣自己的话来说,他们都与自己有着过命的交情。
&ldo;哟,这不是小刑么?&rdo;坐正中间的老陈瞧着一点不意外,笑眯眯地喊了刑鸣一声。
导播、摄像、音乐编辑,每个人都知道了,包括整个新闻评论部最可有可无的实习助理阮宁,只有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老陈这人损就损在这里,故意选在同一个地方请客,却又不让刑鸣组里的人透露一点风声。
阮宁生怕刑鸣又闯出什么祸来,赶紧出手拉他,怯怯喊他:&ldo;老大。&rdo;
刑鸣一把将阮宁推开,走到圆桌前头,取了只没人用过的空杯,拧开一瓶五粮液就替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足足三两。
&ldo;第一杯是谢师酒。&rdo;刑鸣看了一眼孙伟,将酒杯端在手里,&ldo;想一年半前我转行进入明珠台,初出茅庐,术业不精,还亏得大伙儿诸多照应。这一杯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rdo;说完,他便仰头一干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