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年后,在我的记忆里,我和沉落离开直浅的那天,应该是个阴天。到处都裹着灰白的雨丝,和残破的风,瞒天席地地卷过我们身后这个美丽清冷的小县城。
其实,并不是。
那是五月末了,小满,古人说:物致于此小得盈满,于是直浅周围的广袤田野里,籽粒放掉了青色,逐渐蜕变出一层晶莹的黄色,四周处处吐露着夏的生机,连笼罩着直浅的天也是透绿的,仿佛一块质地最好的碧玺。
可春天,始终是过去了。
我穿着厚厚的两层夹衣坐在老梁豆花店的角落里,用勺子掏尽最后一口冰凉的豆花汁,然后对着空碗发呆。
因为《直浅民生》的专题节目被省电视台选中播放,老梁家的生意变得格外得好,狭小的店里,梁嫂艰难地挤着一波人走过来,热闹地拍着桌沿招呼我,再来一碗啊,飒飒。
我笑着摆摆手。
梁嫂一边收着桌上的东西,一边说,什么时候把你那小兔崽子带来,给我和老梁瞧瞧?你都没说,是个小子啊还是丫头啊?
我抬起头笑了笑,说,男孩啊,是个男孩。
“哟,好啊!”她捏了捏我的下巴,欢喜地说:“瞧着就是个生小子的。”然后收起抹布端过碗,“别给了啊,嫂子请了。”
可她走开后,我仍然从口袋里掏出钱,无力地压在桌上。
出门时,我在那张我和沉落的合照前站了很久,后背不断得被各式各样的人轻轻地,重重地擦过,到最后,我需要把手扶在墙上才能站稳。
照片里的我们笑得很轻松爽朗,摆着恶俗的V字手,穿着宽大肥厚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像两只满满发酵的包子,照片底下是我用马克笔写得大大的花体字:江沉落,六个月,程景飒,四个月,二零零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留于直浅。
边上还有一颗歪歪扭扭的桃心,是后来沉落执意要加上去的。
照片制造出的回忆,永远是这段精致岁月里的一个注脚,是我们以为花掉大量的时间也难以忘怀的,可也许有一天,慢慢地,它们在脑海里,终究也会被寂静的时光冲淡,消耗,削弱,所剩无几。
许多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身上被搭上了一块图案漂亮的披肩,沉落握住我的肩,轻轻说:“车子到了。”
我摸了摸披肩上手工繁复好看的提花,它们柔软地就像一片片纯白的羽毛。沉落说这块披肩是用最细腻的澳洲羊毛,花掉一个女工两个月的时间才能织出来的,曾经因为误坐在上面,她跳着脚骂了我半个钟头,而现在她把它围在我的身上,看上去像一团抹布一样随意。
我说,好啊,走吧。
她眼神动了动,伸手去撕墙上的照片,让我拦回来。
我说:“留着吧。”
她很想说话,却没有反对。
我们走出很久,仍能听到老梁正在兴致高昂的吆喝和招呼,尽管他已经不需要再这么做了,这不再是一间落寞的小店,可那是他的习惯,每个人都有他的习惯。
长巷的那一边,清和微风里,保姆抱着一个粉红色的小身体走过来,我看见她毛茸茸的头顶,和挥舞的小手。保姆捧着她,仔细小心的,好像她随时会被轻轻碰碎。
沉落接过孩子却塞到我手臂的缝隙里,“来,阿姨都抱她一天了,你帮我抱会。”
怀里一下子变得很充盈,看上去有点孱弱的夭夭,长着一对圆圆的眼睛,是深檀色的,她望着我,没有哭,也没有笑,眼神蒙着一层梦境里才有的柔光。
摸摸她的额头,像豆腐一样光洁软绵,我沉重地呼吸,说,不好吧,落落,我怕又……
她按了下还有些高肿的脸颊,很无所谓地说:“没事,我不怕你怕什么。我来扶你,我们走慢点。”
我望着她脸上五根粗长的指痕,异常醒目,于是红着眼圈,点点头,低下头嘴里么么么地哄着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