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试图给他的故事加上任何的修饰,在他讲完之后便把用来记录的本子锁在了抽屉里,我们之间也暂时没了联系。在这没有交集的半年里,我不止一次挖掘过别人的秘密,却总没有找到心动的感觉,他的故事仿佛成了我心中永远不可鱼跃的槛,以绝对的高姿态盘亘在我的脑海中,也许只有等到我找机会把它们写出来,或者还给他的时候,我才能找回以前的自己。
这个机会在今天降临到了我头上,却险些把我砸晕过去。
上午九点,我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让我立即过去一趟,迷迷糊糊地赶到那里,未等我询问便被告知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消息:他自杀了。
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他的死感到如此震惊,甚至感觉到眼眶里有不少泪珠在摩擦、挣扎,或许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了最值得信赖的人;或许是因为对他的过去和现在感到惋惜;更或许,是因为我承载了他三分之二的记忆,他还是他,而我却不再单纯地只是我了。
从警察手里缓缓接过一盘磁带,我知道这里面记录着他最后的话语……
“我想你一定很吃惊吧,其实早在一年半以前我就已经打算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因为活着太累、太没意思,而是不想再用未知的记忆冲刷清晰的记忆。虽说时间是很好的东西,但它并不是万能的,刻在脑海中的往往不会被消磨掉,还好有你的出现,不然我还真熬不下这五百多天,也多亏了你,我才能在现实中留下一些印记,至少能证明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走过。
之前我答应向你讲述的时候,曾要求过不要把我的故事写出来,现在我希望你能将它们公诸于世。我的人生很短暂,用悲哀加以形容也可以,一直以来我都是默默的一个人,身边有人相伴的时候又会给自己戴上厚厚的面具,真的好累,不过现在我轻松了,不用再强迫自己去压抑汹涌的回忆,更不用为了表现自己过的很好而把一切都变成虚假的。
你曾经问过:你的微笑为什么那么温暖却又让人不敢正视?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因为我的微笑太容易迷惑别人了,就好比一朵食人花,娇艳的背后是一张等候多时的巨口,而我的微笑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冰川。我想找人在这个冷清的地方陪伴我、拥抱我,就必须去引诱,算下来,二十多年也骗了不少人,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还是向他们说声对不起吧。
这些年我也攒了一些钱,全部都给你做酬劳。我猜想你在编写的过程中一定会觉得难以下笔,这也难怪,在你接触的人里,我恐怕还算是个特例呢。还记得我在讲述回忆时特意空过去的那几段吗?你去找到相关的那几个人,他们会帮你把文章串联起来的,当然,如果他们不愿意帮你,就不要勉强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给我短暂拥抱的人,尽管我回应的只有伤害。
最后我想再告诉你一句话:我的过去许多人都经历过,只是我本身性格的原因,才会被它们迅速侵蚀掉活下去的动力,你一定要通过文章告诉那些和我类似的人,千万别走和我同样的道路,笑总比哭好,盛开总比凋零好……”
很短的一段录音,我却听了很长时间,没有倒带,而是听着无休止的沙沙声一点一点整理着不属于我的记忆。能否顺顺利利地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我不知道,但却知道我必须去完成它,因为,我已经找不回过去的自己,这些电视剧一般的画面将永远与我相伴,还不回、扔不掉,只能奢求更多更多的人和我一起分担,这是他的嘱托,也是我的需要。
他的葬礼在数日后的一个雨天举行,去参加的人很少,全部都是曾经向他咨询过的人。我并不奇怪为什么他的家人没有出席,听过他的故事后,我已经习惯将那些本不应该出现的情景看成是必然。
莫扎特的《安魂弥撒曲》一直循环播放着,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听着牧师的祷告,有种想要和主办人吵一架的冲动。他并不希望上天堂,那里纯洁美丽的景色只会让他带去的回忆变得更加狰狞;地狱才是适合他的地方,在那里他或许才不会是最悲哀的一个,而牧师机械化的声音却只会在他向下的道路上徒添许多障碍,一个人就连死了都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又谈何安魂?
许久,葬礼终于是在最后一个人递上一朵白色菊花后画上了句号,成堆的鲜花到底是为了传递人们的祝福,还是为了疏散一些彼岸花的花香,只有徘徊在黄泉边的他才知道了。
“你就是他生前提到的作家张女士吧?”
回头看着身旁一脸平静的端庄女性,尽管看不出一丝一毫哭过的痕迹,但她的眼眸还是将她悲伤的情感彻底出卖了,也许她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不让自己至亲的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我并不是什么作家,只是偶尔写点东西而已。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他在自杀前几分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只交代了一句,让我找到你并为你提供一定的帮助,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上你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的遗嘱中拜托我为他写一本类似自传的书,可能需要向你了解一些事情而已。”
“这样啊……那你有什么想从我这里知道的呢?”
“有时间我单独约你出来聊吧,今天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也好,老实说,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选择自杀,以前他虽然消极了点,但从未表现过厌世的心理,还会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安慰我、陪伴我,原以为他是那种很会调节自己的人,谁想他伪装出来的坚强下竟有一颗如此脆弱的心。”
“我倒是觉得他的坚强不是装出来的,正式因为太坚强,他才会选择自杀,连带着他灰色的过去,一同陷入今生的轮回,来生再继续背负。只是他的坚强在岁月的催化下变得太过坚固,容不得一丁点儿的温暖传递进去,来生,恐怕又将是一个短暂的旅程。”
“或许吧,先不说你,就是我这个和他想出了十几年的人都无法完全了解。”
“他生前和你通的最后一个电话里,除了让你帮我还说了些什么?”
“念了一首海子的诗。”
“海子的诗?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是的,我本以为他只是闲暇无事吟诗放松一下自己,结果他却选择了和海子同样的道路。好了,我先走了,你什么时候想找我了再打电话吧。”
“好的。”
在她走后墓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凝望着他黑白色的照片,脑海中不自觉地默诵着那首诗: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