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相拥无言,不忍哪怕片刻的远离。有人忽然开始烦躁地拍门。梁紫砚叹了一声,道:“进来。”一个瘦削而凶狠的妇人提着灯笼立在门外,“小郎君早就该睡了,娘子怎么还在屋里呢?”梁紫砚无奈地松开儿子,跟着那个妇人离开了。纪莫邀想不明白,父亲的乳娘凭什么对自己的母亲如此颐指气使。母亲离开后,他也没有乖乖去睡,而是偷偷跑到了后厨。“小郎君?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纪莫邀轻轻按住余妈妈的嘴,“小声点。”余妈妈会意,压低声音问:“小郎君想吃什么?”“还有芝麻饼吗?”余妈妈笑着替他掰了半个,“小孩子长身体,就是容易饿。”“我可以拿另外半片给我娘吗?”余妈妈面露难色,“小郎君亲自拿去吗?我可不能代劳。”“你怕那个老乳娘吗?”纪莫邀问。余妈妈顺手替男孩擦去粘在嘴角的芝麻,“她什么都跟主人说。我若是给娘子带吃的,回头主人知道了,怪起我来,我害怕……”“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娘?就连帮她带吃的也不行吗?”余妈妈摇头,“我也不晓得。也许小郎君长大就知道了。”“我现在还不够大吗?多大才够大?”余妈妈低头沉默许久,道:“小郎君,我还是送你回房吧。”梁紫砚最后也没能逃出深柳园。楚家被灭门半个月后,纪尤尊就在香火弥漫的佛堂里,背对着金身佛像,勒死了梁紫砚。她的死,没有惊起一丝波澜。乳娘将下人都支走了。没有人看见娘子去了哪里,也不会有人问娘子为什么消失了。但那一天,纪莫邀也不见了。乳娘在小郎君的房里,找到了他与高家父子来往的便条,里面写明:今天便是离开涓州,渡船南下之日。她气急败坏地将这个消息告诉纪尤尊。纪尤尊于是亲自出马去将儿子追回来,顺便将碍事的高家父子也铲除掉。然而他并没有成功。他更加不知道,其实那些便条是纪莫邀临时伪造的。他们根本还没来得及策划如何逃脱,又谈何定下日子?之所以要令纪尤尊产生这样的误会,是因为纪莫邀不能让父亲怀疑自己离家的动机。他要让父亲相信,自己是遵循计划行事,才在这一天离家——而非因为目睹了父亲杀死母亲的全过程。母亲临死前隔着门缝与自己的目光相接。走。母亲用尽最后的气力向他做出这个嘴型。走。而要成功逃脱,就不能让父亲有杀自己的理由。如果父亲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就知道这一切已无法挽回,留着这个孩子也就没有意义了。不能让父亲知道。纪莫邀从离开深柳园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要扮演一个为一己之私而抛下母亲的不孝子。就算要一生背负这个骂名,他也要将真相隐瞒。在有能力复仇之前,他绝对不能死在父亲手下。母亲一个无声的“走”字,包含了太多的意义。只有活着,才能离开。只有活着,才能回来。很多想法,母亲不曾明言,甚至只是含糊其辞。小时候的纪莫邀虽不知其所以然,但仍将母亲的话牢牢记在了心上。就是那些孩提时不曾参透的话,时常令长大后的他夜不能寐。他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但没有人教过,也没有人能教他,如何去面对自己身世的真相。哪怕竭尽所能、哪怕耗尽一生,每当忆起母亲次次凝望自己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恐惧,他依然会冷汗连连,坐卧不安。“娘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啊。”“说吧。”梁紫砚帮儿子将案上的纸压平,好下笔作画,“其实娘……并不希望做你的娘,就像是你并没有选择做我的孩子一样。”纪莫邀一边在纸上勾勒出简单的轮廓,一边说:“我确实不记得,有选择你和爹做我的父母。”“是啊,没有孩子做过那样的选择。”“可你也没有选择我……又是什么意思?”纪莫邀没有停笔,似乎一点也不被这个诡异的话题所困扰。“就是……”梁紫砚低头轻叹,“怎么解释好呢?我们之所以成为母子,其实完全是你爹的意思。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都是你父亲逼的。”“原来还有这样的。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后悔?”梁紫砚一手按在画纸一角,柔声道:“后悔自然有,但娘不曾怪你,从来就没有怪你。”“嗯,因为这不是我的选择。”“不错。是纪尤尊主动选择去做你的父亲,你从没有选择去做他的儿子。他未尽父责,你不欠孝义。”梁紫砚将脸扭到一边,不让儿子看到自己含泪的红眼,“我们没人能选择谁来做自己的父母,但我至少希望,每一个孩子的出世……都是母亲衷心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