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皇上想必知道对食的意思了?”“嗯?这倒不晓得。淑惠妃笑道:“所谓对食’,在前明宫中盛行,宫女常与别的宫女或太监结为夫妻,如同客氏与魏忠贤一般,就称对食。如今宫中使女仍然沿袭明宫旧俗,不过不称夫妻,1奉圣夫人客氏是明天启帝的辱母,魏忠贤是宫中太监。
而是结拜太监为兄弟叔伯……”
“也不过求个互相照应,有什么奇怪。”“可是,明是兄弟叔伯,暗中也许还是对食。福临一笑:“就称夫妻,也是假夫妻,有什么要紧?淑惠妃的脸迅速地红了,咬着嘴唇,嘻嘻地笑个不停,半天才小声说:“妾妃原也以为是假夫素。其实……不假!……”
“什么?”福临一惊:“难道太监有假?”
“不,太监……太监也不假。”
“别这么吞吞吐吐的!福临的眸子she出怕人的寒光。
淑惠妃面红耳赤,附在福临耳边笑着轻声说了几句话,福临一怔,眉毛直竖起来,压低声音问:“你见到过?”“没,没有!……可是宫女们私下透露……承乾宫里就有……”淑惠妃真象是在传笑话,掩着口只是笑。
福临大怒,把淑惠妃一推,她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赶紧跪倒,吓得直哆嗦。福临眼睛冒火,直逼到淑惠妃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袍子前襟,脸色铁青地喊道:“你撒谎!淑惠妃瞪大惊慌的眼睛。她想到他会发火,却没料到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而且来得这么快!她象憋着气出不来似的,好半天,眼泪哗地流了下来,连连叩头说:“妾妃有多大胆子,敢在皇上面前说谎?我只当是个笑话,说给皇上解闷的,没承想皇上生这么大的气……实在是康妃姐姐宫里的太监吴禄,跟皇贵妃身边的两个容妞儿都结了干亲。这个吴禄跟别的小太监吹牛,被康妃姐姐无意听见,怕对皇贵妃名声有碍,不敢声张,只把吴禄赶出了景仁宫。可是吴禄是原先吴良辅的干儿子,并没有出内廷,又到尚乘轿当差了。我听了康妃姐姐的话,心里对这帮太监直恶心,才换了宫女抬舆。这都是明宫旧习、下人恶俗,跟皇贵妃怎么也不会有关联。皇上千万别生气。怪我心直口快,兜不住事儿,就别再问了吧……”“承乾宫!……”福临眼睛发直,脸色非常可怕。
“皇上,皇上!淑惠妃跪着向前爬了好几步,哀求道:“这种事说什么也不会跟皇贵妃有关,只有那些卑贱的下人才能干这种丑事。皇上对皇贵妃情深如海,恩重如山,皇贵妃决不会辜负皇上这一片真心的。千万别张扬!千万别怪罪皇贵妃!千万别去承乾宫搜寻那个!……”淑惠妃的话,一句句象鞭子,狠狠抽在福临心上。他的心痛苦地缩成一团,痛苦又使怒气在胸中膨胀。他脑子里十分混乱。但淑惠妃的最后一句话却使他打了个冷战:“什么?搜查承乾宫?”“不,不!“淑惠妃竟尖声叫起来,千万不能去搜查,千万千万!皇上,求求你!就当我年轻不懂事、胡说八道,不,就当我一个字也没说过!……”福临红头胀脑,额上青筋暴起,渐渐失去了理智。淑惠妃越是这样说,越激得他非要弄清真相不可。他逼近淑惠妃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搜查承乾宫?嗯?那些妖具在谁那里?在吴禄身边,还是在容妞儿身边?淑惠妃惊惧地看着福临忽大忽小的眼睛,不肯作声。
“嗯?福临的目光象寒光闪闪的利剑,杀气腾腾。淑惠妃吓得象小老鼠似地缩成一团,抖抖缩缩地小声说:“……吴禄说……都放在容妞儿那里……“福临狠狠一挫牙齿,召来养心殿首领太监李国柱,命他立即率人往承乾宫搜查宫女容妞儿的住处。李国柱领旨刚要走,福临心里忽悠一闪,昏眩中似有一线光亮,他把李国柱叫回来,严厉地叮嘱道:“带去的人要牢靠,随便找个借口,不许让人知道是去搜查。要是走漏半点风声,小心你的脑袋!李国柱诺诺而退。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回来向皇上交差,在寝宫的东次间,他把一个小木匣子呈交皇上,低声禀告:确实是从容妞儿床下的衣物箱中搜出。福临的手颤抖着,打开匣盒,便看到里面用丝巾包着的几个形状奇异的小包。他打开一个小包只看了一眼,便象被烫着了似地撒手扔下,啪的一声合了盖,扭头走开,胸口堵得发闷,如同看见百花竞发的月夜芳园中聚集了一群叫声凄厉的叫春猫,忍不住一阵阵作呕。
正间里酒膳尚未撤去,他大步冲过去,端起那一大壶新进的醇厚浓烈的玉泉醴酒,咕嘟咕嘟喝水似地仰脖灌了下去,随后用力把酒壶往门外猛的一摔,通往正殿的过道上清脆的陶瓷碎裂声在高大的殿堂内引起了回响。他声音嘶哑地大吼:“无耻!——他醉了,但没有忘记亲手给那小木匣加了一道御笔亲封,之后便沉沉入睡。他既不知道太监给他解衣脱靴,也不知道李国柱小心地收好那木匣,更不知道淑惠妃从西梢间跑到东梢间来看他,眼睛里闪烁着隐隐的笑意。
第二天,皇太后一行就回宫了。福临去看视母亲,后妃们也向皇上跪安。看她们的气色,都显得比在宫里时红润些,还透出一股新鲜。年轻的小董鄂贵人,更是鲜嫩得如同一朵半开的玫瑰花。
福临不动声色地看看董鄂妃,她只用眼睛对他微微一笑,这是别人觉察不到,而只有福临能够感到的一种知心的笑。福临的心一抖,嗓子眼象塞了一团棉花,非常难受,直想喊叫:“不!她不是那样的!她是无瑕的仙女!……”当晚,福临召董鄂妃来养心殿。但不是在寝宫,而是在福临平日读书习字的西暖阁。董鄂妃稍觉惊异,并没有表现出来,她含笑向皇上行罢礼,象平日一样,婉静温柔地笑着,满目爱抚,如同春阳般倾洒在福临身上。她轻轻说:“好些天不见了,皇上安好?福临不作声,只是严厉地审视着她。他在心里说:“如果她心中没鬼,她会一直很坦然;如果她表现出不安,那么……”可是董鄂妃从来没有承受过福临这种怀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心里惊异,神情上自然不安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她勉强笑道:“皇上,您这是怎么啦?……”啊,瞧她笑得多虚假,那是装出来的笑!福临心里透过一阵寒流。面对乌云珠,他原先的设想都做不到了。他没法象审案那样步步逼近中心,没法使用这样那样的障眼法儿,没法在这里那里设置圈套。他什么都忍不住了,啪的一声就把那小木匣撂在董鄂妃身边的茶几上,铁青着脸,冷着声音,指着木匣命令说:“打开它!如果她看到木匣里的东西时迷惑不解,一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表情,那就好了。那就是说,她根本不知道这种丑事!福临板着脸,不眨眼地盯着董鄂妃的动作,胸膛里,心跳得怦怦直响。
木匣打开了,绸巾也摊开了,董鄂妃的脸红了,她看了福临一眼,扭开身子低下了头。她知道!该死,她知道啊!福临差点儿喊出声,拚命克制着,故意问道:“你……你知道这东西?”“这……怎么说呢?……可以算是知道的……“啊!她居然还露出那么一点羞涩的笑容……她真会装腔作势啊……不,不一定!福临猛然决定抛出最关键的情况,她只要大吃一惊,那还是表明她不知情:“这东西,是从你的贴身侍女容妞儿床下衣箱找出来的!福临全神贯注、目不转睛,要攫住董鄂妃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期待着董鄂妃一声惊叫,期待着她几乎跳起来的又惊又怒的表情。然而,他落空了!董鄂妃只是表现出轻微的惊讶,更多的却是为难,还轻声地说道:“哦……”福临的心一下子象是浸到了冰水里!她知道,她全知道!
她却长时间地护着那个容妞儿,长时间地瞒着我!……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她过分宠爱那个有点疯气的丫头?会不会她也和她们成了一伙?……这念头刚在福临脑中闪出,立刻就紧紧地抓住了他,他眼前竟那么逼真地出现了容妞儿使用这些妖具的影象,出现了太监吴禄和容妞儿在一起的影象,忽然,容妞儿的身影被乌云珠所代替,是乌云珠在和吴禄、在和那些下贱的太监……福临几乎要昏过去了,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大吼:“你!你还不知罪吗?炕桌被他拍得一跳,他的脸色倏然间变得十分狂暴可怕。
董鄂妃这时才大吃一惊,忙说:“陛下,你这是……”“啪!一记耳光重重搧在乌云珠脸上。福临的面孔已被愤怒扭歪,涨得发紫,眼睛象火炭一样燃烧,打过乌云珠的手停在空中,止不住地颤抖着。乌云珠吓坏了,白着一张脸,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不知所措。福临恶狠狠地喝道:“你!
你胆敢抗辩?”
乌云珠慌忙跪倒,低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福临一个急转身,用脊背对着乌云珠,仰着脑袋对窗外看了许久,自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用稍稍平静一点的、差不多维持了他的帝王尊严的声调,说:“回宫去!自责待罪!说完,不等董鄂妃叩头谢恩,他拔脚就离开了西暖阁。
董鄂妃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从这天起,董鄂妃不曾出过承乾宫。皇后和其他妃嫔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向皇上求情,皇上不理;去看望待罪的董鄂妃,董鄂妃也不提一句起因;知道内情的淑惠妃,也许还有康妃,更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了。
整整十天,皇上没有召见皇贵妃。后宫的人们从窃窃私语变成了议论纷纷,终于传到了皇太后耳中。于是,皇太后特意召皇上进慈宁宫。
福临是一位以孝治天下的皇帝。每日省视母后,一年三百六十日,除了不在宫中的日子,一次也不曾缺礼。处理内廷事务的旨意,也从来都以奉懿旨的名义发下。至于皇太后亲自召见,他更是即刻就到,从不迟延。这是由感情和礼仪混合而成的敬仰。此刻,他正带着这种自幼而来的习惯感受,望着母亲和悦、温润的眼睛。母子已谈了一会儿了。
“皇儿,太后微笑着说:“额娘要考考你。天下一统,一举而灭除南明,靠的什么?”福临对此想的并不少,毫不迟疑地说:“上托上天护佑,祖宗英灵,下靠兵士奋勇,将帅得人。再者,儿为政处事也举措得当,不敢自称英明,却从不昏愦。”“那么,皇儿你为政的最大长处何在?福临想了想,说:“明季酷政之后,满、汉水火之际,善用仁厚宽和之良药。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对,这是皇儿明见之处。可是为什么明于外事而暗于内事呢?福临刹那间红了脸:承乾宫的丑事母后也知道了!这种房幄不修的内情,即使对亲生母亲,也是难于出口的。
庄太后装作没看见儿子的难为情,眼睛望着八仙桌上两瓶盈盈的白荷花,继续说:“先贤早就有话:男女居室,人之大伦;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世无怨女旷夫,才称得太平天下。宫女久闭宫中,情窦开时,难免生事,所以本朝订有新制,二十四岁出宫婚配。前明宫女数千、宫法森严,尚且不禁对食,皇儿对此何必认真计较?事情总在宫墙之内,又无真迹。常言说得好:不睹不聋,做不得阿翁。这件事,皇儿你的度量和明智,真还不及皇贵妃哟!”“她?……”福临的脸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