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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第1页)

不过一个个都象重病人,垂着头,軃着肩,拖着脚步,鱼贯而行。冥宅寝殿的后门是为他们打开的,他们便是为大行皇后殉葬的那三十名奴婢。他们已经服了毒药,正拚出最后的气力走进火葬常只有死在冥宅里,才是他们最大的光荣,他们的家属亲人才能得到那笔数目挺高的赏银。

阿丑把脸贴在两根铁栏杆之间,仿佛成了一具僵尸,连她的面色也泛出死人似的惨白,只有乌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从面前走过去的一个又一个殉葬者。在卫士们面前,岳乐觉得难堪,心头火气,一把将阿丑提了起来。任凭他把她的手臂几乎捏断,阿丑连头都不回,全然不理睬。这可把岳乐气坏了:一个下贱的奴婢,竟不把身为王爷的主人放在眼里!他一甩手,阿丑便摔出去好远,头重重地撞在铁栏杆上。

岳乐追过去,高高扬起那能拉十石弓、舞六十斤长枪的手臂,心里暗想,只要她告饶,或是吓得流泪叩头,他就放下手,不打她。

然而,阿丑那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象一道闪电,亮得怕人,里面有疯狂、有反抗、有厌恶、有仇恨,就是没有恐惧和求告,撞破的额头流下的鲜血,更加强了这道目光的力量。岳乐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目光,不由得一愣,阿丑却极快地掉过头去,继续全神贯注地瞪大眼睛,把这个威严的王爷完全抛在了脑后。岳乐倒有点不知所措,心里很不得劲,涌出一股说不上是尴尬还是羞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发疯似地撕扯着头发,跳起来回头拚命跑着,刺耳的尖叫声响彻景山:“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要我娘!……”她跑出去十多步,押送护卫已大步赶上,一把把她扯住,手执金瓜朝她头顶一击,她张着两手乱抓了几把,仰天倒了下去。两名护卫抬着她,最后走进冥宅。他俩再出来时,便锁上了冥宅寝宫的后门。

冥宅正殿里的僧人开始纷纷撤离,只剩下秉炬举火的茚溪和他的两名大徒弟了。

阿丑自言自语,从牙齿fèng里挤出低低的几个字:“她呢?

没有她?……”岳乐低头看时,紧张过度的阿丑,晕倒在铁栏边。岳乐这时才悟到,可能殉葬的宫监中有她的亲人。他唤来护卫,吩咐他们扶出阿丑,交给安王府总管。他想回府以后,一定要仔细问个清楚,一定饶不了这个任性的、不驯服的奴婢!

大火终于烧起来了!躬逢大典的妃嫔、公主、福晋、命妇、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匍伏着恭送大行皇后归天。几百名和尚诵经祝福的巨大声浪,都被熊熊大火的呼啸声音压倒了,其中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爆炸,那是冥宅中珍奇物品迸碎破裂的响声。火焰腾起数十丈高,五颜六色,喷出的沉香檀木的特殊香味,飘散到十数里之外,整个紫禁城、整个皇城都弥漫着这浓烈而古怪的奇香,随着阵阵微风,还飘向了东城、西城、北城甚至南城……人们都伏地不动,木雕泥塑一般,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但安亲王想象得出,那是些愤懑的、讥讽的、冷峻的、痴呆的面孔,由此可以生出最可怕的不忠。岳乐对着冲天大火暗暗祝祷:但愿就此把这件事情了结;但愿这大火使一切都成为过去;但愿人们很快就忘却这次丧礼;但愿皇上由此悟出一番道理,再不做逾分越礼的事情!

但是,皇上并不就此却步,又做了更过分、更耸人听闻的事,令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

十月初八,由茚溪主办的景山水陆道场到了最后一天,圣驾来到寿椿殿,为董皇后断七。四十九天以来,白日铙钹喧天,黄昏烧钱施食,晚上放焰口。忏坛、金刚坛、梵纲坛、华严坛、水陆坛,热闹异常,无数僧人、无数官员、无数奴婢,忙得晕头转向。每逢七,皇上便亲临道场祭奠,呜咽不止,连出家的和尚们也为之感慨万端。七七四十九天总算过去了,大行皇后的梓宫已成为宝宫,香花供养,备极庄严。水陆道场收了法事,朝廷上下,宫廷内外,都松了一口气。

茚溪森在极端劳累的四十九天之后,也不由得躺倒了。他要放心开怀地好好睡一觉。但他的清梦未到,皇上的圣谕却到了,说圣驾即刻就到万善殿,要他准备迎接。茚溪无奈,只得赶紧起身。这位情深似海的天子又要为董皇后做什么法事?

真不知他有多少泪水,至今也流不干净。

殿前苍郁的古松柏下,迎接皇上的茚溪暗暗吃惊,哀愁悲凄已从皇上眉目间一扫而光,他神态自然、从容、平静,目光里含着某种成熟的冷峻,仿佛两个月中长大了十岁。等到迎进了万善殿,分宾主坐定蒲团时,皇上竟霁然微笑,全然是一位和善的大施主。茚溪的倦意一霎间消失了,特别小心在意地侍候着这位面容苍白的君王。

“谢和尚起建、主持景山水陆道常大行皇后得以超生,免去轮回之苦,朕五内俱铭。福临平静地说,表情和悦。

茚溪答道:“董皇后于庚子秋月轮满之时成等正觉,与悉达太子睹明星而悟道无二无别,真乃奇事!所以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福临点头叹道:“唯有这样送她去了,朕才觉安心,才对得起她的一片真情。朕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茚溪静静地说:“龙女成佛,圣驾珍重。福临也静静地说:“如今朕心如死灰,万念俱空,来寻和尚为朕剃度,从此出家为僧。茚溪大惊,打了个冷战,大声说:“万岁切切不可萌此念头!国君一身系天下安危……”他说着,紧张得满脸通红。

福临冷漠地说:“出家人参禅学道,不可任意喜怒惊惧,所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是也。和尚岂不明白?见茚溪被他这两句话说得垂了头,福临笑了:“师兄,这殿旁净室,从此归朕修行打坐,朕再也不回乾清宫、养心殿了。师兄度得人间一位天子遁入佛门,岂不是一件大功德?茚溪沉默片刻,仍然低头低声道:“万岁不可,万万不可!”“师兄不信朕的诚心?福临平静而从容地转了转身,左手拽过脑后那根乌黑油亮的辫子,右手抽出腰间短刀,噌的一声就把它齐根割断了!

“哇!内侍们惊得大叫着扑上去,但已经来不及了。福临的各种举动平静尊贵,不动声色,极合身分,唯独这关键的割辫子动作,闪电般快,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那根乌黑的辫子,象蜿蜒扭曲的蛇,刷地扔到当地。众人望着它最后扭动了一下,仿佛是件活物,一个个呆若木鸡,惊得不会说话了。

“哈哈哈哈!福临摘了帽子,晃晃脑袋,黑发散乱地披满脑后,得意地、痛快地、又带着点悲怆地大笑着,笑声在深邃阴沉的万善殿内回荡。他擦去腮边笑出来的眼泪,说:“千万根烦恼丝顷刻断绝,何等容易!从此后赤条条无牵挂!……师兄,你还不肯剃度朕吗?说罢,他又纵声大笑。

出于惊愕、出于感动、出于某种虚荣,也出于隐隐的恐惧,茚溪吩咐徒弟备香案、呈戒刀,就在万善殿内,他用颤抖的双手,为大清帝国皇帝净发。半个时辰后,这位皇帝已成为一个新剃的光头泛青、新披的大红袈裟耀眼的精瘦清秀的小和尚了。

皇上削发出家的消息,象晴天霹雳,震惊了朝廷里的一切人。大清天子竟会作出这样荒谬绝伦的事情!真是作梦也想不到。议政王大臣紧急会议,第一项决定就是严格封锁消息,议论透露者斩;第二项决定,则是所有臣子都去轮流叩见皇上,求他还俗回宫、处理国事。至于内宫就更加慌乱了。

从早到晚哭声不停,皇后和妃嫔们都处在被抛弃的境地上,抚今追昔,能不伤心?

禁令再严,消息还是传遍了京师。人们窃窃私语,联想起惊人的花费浩大的董皇后葬礼,多情天子的故事便到处流传开来。汉官士子知道一点底细,更添油加醋,使这事的始末成为一件骇人听闻的丑史;佛门信徒盛赞这位舍弃荣华富贵、舍弃皇位的天子,说他不愧为金轮王转世投胎;还有人目睹这场混乱,以为时机大好,颇想有所行动。于是,五城兵马司得到许多不轨预谋的报告,五城察院飞速上报,层层抵达议政王大臣会议。又一道指令紧急下达:护军营护军统领、参领、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等率领的京师守卫部队,一概日夜巡逻、严加戒备,以防发生意外。

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亲贵和满洲大臣,川流不息地往万善殿见驾,劝说皇上回心转意;公主、福晋、命妇及后宫妃嫔,也络绎不绝地往慈宁宫叩谒皇太后,为皇太后宽心解愁。说来也怪,在人来人去,烦忙慌乱之中,只有两个人一丝不乱,一点不慌。一个是福临自己,一心一意打坐参禅,亲贵大臣他一概不见,只在有兴时召请词臣学士谈诗论画,但政事一个字不许提。另一个呢,是庄太后。她既不去万善殿,也不表示悲哀忧愁。来叩谒的,她一概都见;安慰劝解的话,她一概都听,并且总是带着慈和的微笑,不对儿子出家发表任何看法。这母子俩!

在皇上剃度的大事发生之后,这是安王福晋第二次进宫了。上一次本是去劝慰皇太后的,谁想皇太后并不悲愁。她回府便和丈夫商量,把冰月接回王府。董皇后去世,皇上又做了和尚,冰月不就成了无爹无娘的孤儿?安亲王同意了,今天夫妇二人都进宫来了。岳乐自然是去万善殿见驾,一天一次,次次都吃闭门羹。今天怕也是照旧。

在东华门,夫妻俩就分了手,岳乐去西苑,那拉氏带阿丑来到景运门前。要接冰月,非阿丑不可。但没有宫内主子的特许,奴婢不能越景运门一步。那拉福晋下轿后吩咐阿丑在景运门外那一排侍女室等候,自己便进了门。

那拉氏最弄不懂这个阿丑。模样儿近来越长越好看,眼神儿却越变越痴呆。大行皇后焚化礼完毕回府,丈夫对她说起阿丑的怪异行动,要她盘问出个究竟。她费了好大精神,最后气得她不顾安王府仁慈厚道的好名声,动了鞭子,但阿丑一言不发,还是一无所获。你就是拿刀子撬开她的嘴又有什么用?她象个哑巴。丈夫对她的行动不以为然,她只好瞪他一眼说:“有本事你自己去试试看!我就不信这石头人有什么心事,看热闹罢了!梦姑怎么会没有心事呢?但是,这些年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使她坚信只有成为哑叭,才能避免新的不幸。她一直为承乾宫的容妞儿心神不定,却没有可能打听她的情况。那天在景山,她待在侍女室的一个角落,幽幽的象只小老鼠。可其他侍女一个个都知道许多事情,你一言我一语,不几句就谈起了殉葬。天哪,承乾宫的宫女、太监都要被活活烧死!这一瞬间,梦姑竟毫不犹豫地断定,容妞儿就是她的可爱可怜的容姑小妹!积蓄已久的思亲、悲愤突然借着这个缺口喷发出来,一向无声无笑、冰冷如霜的梦姑爆发了,发疯似地冲出侍女室,冲到铁栏边……老实说,那天若不是正好由她的主人安亲王主事,若不是正好安亲王对她怀有一种说不清的好奇,她是休想活命的了。她曾向焚化大礼的场所呆呆地看了很久,价值千百万的珍奇瑰宝、沉檀冥宅、大行皇后的棺柩、殉葬的三十名宫监,都已化为灰烬。容姑呢?殉葬者中没有她,她到哪儿去了?这一切她怎么能说?也许容姑的生命就悬在她舌尖?……这该死的宫墙啊!要是能飞到承乾宫去看一眼呢!……几声唿哨此起彼伏,从南边那一片柏树林传了出来,离得不远,几个穿宫内侍从衣服的人在那里调鹰。可怜的鸟儿,原来是在高山峻岭之上、蓝天白云之间自由自在地飞翔的,现在却被锁挂着双脚,就是飞,也不过十几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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