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四年腊月底,第五伦在黄河边击破“大河赤眉”,迟昭平投河殒命之际,另一支赤眉,却在天下之中的济平郡定陶城大显神威。
上古之际,尧帝初居此,故曰陶唐。春秋战国时,范蠡以陶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乃辗转至陶定居经商,十九年间,三致千金,可见其富庶。
到了汉朝,定陶是刘邦称帝之所,乃是极其富庶的大郡,虽然汉武帝时被黄河决口冲了一次,但很快恢复了繁荣,至平帝年间,户二十九万,口百三十八万,远超魏地。
耿纯的父亲耿况就在此为官,他年少时几次往来定陶,对济平的富庶印象深刻:路途上,有东来西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
农田里,则是里闾比邻,几乎所有平坦点的地方,都开辟出了农田,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播撒粟种。
最热闹的还是城中的市坊,四通八达的地利,能看到来自天下各地的商贾,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汉之皮革骨象,吴越之楠梓竹箭,燕赵之鱼盐旃裘,魏韩之漆丝絺纻,都在那汇聚交易,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一年的市税极其惊人。
可当耿纯和耿弇再度抵达此地时,那些繁盛的过往,全都没了!
荒芜的乡野,空空如也只剩下野狗和乱兵鸟逐麋走的道路,农田连宿麦都没种,间或还能看到倒毙的饿殍尸骸。
“去年更始将军、太师大军东来,才摧残了数月,等到他们败时,赤眉又复至。”
和平时期的绝佳地利,如今却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比河北惨多了。
耿艾让人行坚壁清野之法,故而定陶周围一片荒凉。
一行人装扮成了赤眉模样,路上尽见四处抄粮的董宪部下,等靠近定陶城时,他们只见到冲天火起!
“定陶城破了!”
这是逃出城的人所述,只说赤眉于前日破城而入,而耿连率继续带私从在郡府抵抗,赤眉点火攻之,风吹火起,烧遍全城。一时间烈焰四起,抢掠大乱,连烧十里许,三昼夜不熄。
如今昔时的市坊街道,南、北两濠鱼鳞万瓦,尽为灰烬。百姓挈资携襆,避火而走者填街塞巷,儿啼女哭,彻夜不绝。而赤眉大帅董宪也没料到会烧这么猛,救之不及,只能任其焚烧,只匆匆劫了财帛粮食避火。
而父亲耿艾,亦已死于烈火之中!连尸骸都没法找了。
从掏出来的家族私从口中得知这噩耗后,耿纯顿时呆住了,愣愣看着一片废墟的定陶,半天未发一言。他们离开魏地后拼命赶路,没想到还是来迟了一步。
耿弇则是勃然大怒,定陶的火光映得他眼睛发红:“族叔,让我带人摸到城下,靠近董宪大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屠尽这梁地十万赤眉,为从祖父报仇!”
但耿纯却没有答应,只是良久才道:“回罢。”
耿弇不甘心:“吾等跋涉了整整八百里,就这么算了?”
“贼众号称十万,吾等只有两千,这时候抽身,总好过丧师而返。”
耿纯哽咽道:“我已失去父亲,岂敢再将伯鱼交给我的两千兵卒葬送于此?”
他只朝定陶三拜,重重稽首,咬着牙道:“父亲,从现在起,我便是宋子耿氏宗主。”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洗荡赤眉,方雪吾恨。仇一定要报,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家族兴亡!”
……
而与此同时,第五伦在大河之畔对赤眉军那点可怜和同情,在清点缴获俘虏,要准备参与此战的各方势力分利时,便荡然无存,只剩下冷冰冰的计较。
这场仗,虽然大多数赤眉还是逃到了南岸,但亦留下了多达上万人的俘虏,第五伦扫视这群饥肠辘辘的饿夫,他们仿佛不再是活生生各有想法的人,而成了第五伦手里的筹码。
“俘虏太多了。”
这是第五伦巡视俘虏营后起的念头,然后就是深深的内惧:惧怕人心之恶。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白起和项羽的选择了。上万人聚集在一期,一旦彼辈再度作乱,那是比正面作战更麻烦的毒疮。
上个月击破五楼贼,第五伦一个人都没留,是因为赤眉大敌在侧,留下这些贼人,若彼辈里应外合,麻烦就大了。
可现在随着迟昭平投河,“大河赤眉”作鸟兽散,威胁解除,虽然有隐患,但第五伦还是想留下俘虏,好在来年春耕补充劳动力。
“但不能让他们全聚在一起,还是得分化瓦解才行。”
于是第五伦让人告知赤眉俘虏们:“汝等本是各地良善百姓,为天灾人祸所迫沦落至此,此皆兖州郡县官吏不仁也,如今若能改邪归正,依然能做顺民,吃一碗热粥,作为佃农,替富户、士卒耕作。”
“若有不愿者,便空着肚子,乘着冰面尚未消融,自己渡河而去,我不阻拦,但若汝等去而复返,休怪弩矢锋利!”
第五公的政策,众人听见了,但选择站起来的只是零头,大多数人仍缄默地蹲在地上,他们自己也有计较。
就算第五伦说话算话,不将他们沉河里,穿过无数赤眉兵冻毙溺死的尸骸,回到对岸去,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