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也不解释:“罚就罚,麻烦白姑娘再给我倒三尊。”他倒好,开口前后,接连被罚九大杯。白牡丹见他自己想喝也就不再拦着,一边斟酒一边问道:“您说的小青姑娘,与我长的像吗?”梅振衣:“极似!”此话一出口,旁边的吴中四士与文章四友都面露恍然的表情,有些暧昧又有些古怪甚至还在嘲笑。他们大多心中暗道,原来这位梅公子明知自己的才学无法占上风,居然开始套起感情来。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字——“泡”。现代人泡酒吧,端着酒到一位独坐的女子面前说:“这位小姐,我觉得你好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已经是一夜情搭讪的老套路。在唐代也是一样的,但相比千年之后已经用烂了的招数,当时还显得比较新鲜,梅振衣是特意用了一首诗来表达的。梅刚的兴趣却被勾了起来,放下杯子问道:“少爷,您小小年纪还有这等韵事,那位小青姑娘,也如白姑娘这般人间绝色吗?”梅振衣摇了摇头:“若论色艺,皆不及也。”白牡丹浅笑道:“梅公子谬赞了,那位小青姑娘能让你如此的念念不忘,定然不凡,请问此刻她人在何处啊?”说话的时候梅振衣一直没停杯,终于把所罚的酒全部都喝完,轻轻的说了一句:“就在眼前。”他说的全都是实话,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付小青,年轻、漂亮、性感、温柔,但毕竟是个村姑而已,远不及白牡丹这般色艺双全。可是当梅振衣第一眼看见白牡丹,就明白付小青就是白牡丹!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不是长的像,也不似什么血亲后人,就是她本人。付小青是和梅振衣一起长大的,有父有母来历清楚,当然不是什么妖精。但此时的梅振衣已经历了太多玄妙神奇之事,自己的修为已达脱胎换骨境界,眼力异于常人,在神识中他是能认出来的。付小青可以说是白牡丹,但白牡丹不是付小青。这句话不太好理解,眼前的白牡丹,应该是一千三百年前付小青的前世之身。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已有脱胎换骨修为的妖精,沦落入一千三百多年后的风尘之中呢?梅振衣不知道,也没法去问谁,此时的白牡丹怎么会知道一千三百年后付小青的事情呢?梅振衣能认出白牡丹,可是白牡丹以前却从未见过梅振衣,听他说出那句话,大概也以为是调情之语,掩嘴一笑道:“梅公子取笑了!”说完不再纠缠刚才的话题,转身冲随先生道:“这位先生,奴家还不知你的姓名,酒至酣处,也冒昧请您赏赐佳句。”清风在旁边淡淡的插了一句:“他姓随,不是本地人。”随先生没有理会清风,冲白牡丹点首道:“白姑娘,今晚听你弹弦歌舞,真不负洛阳花魁之名,相见既是有缘,随某也有几句相赠。”他不紧不慢的也口拈一诗——随风身入绮罗丛,弦歌销魂夺化工。起舞纸上描金凤,画眉枉说婿成龙。岸上春好花将落,镜里人归曲却终。如此缘铿消不得,可怜一梦太匆匆。这八句念完,所有人又愣住了,不仅愣住而且表情接近于凝固。谁都能听出来这诗中的字句不是什么好意思,那边张若虚等人脸色一沉本想开口责问,却又全部把不客气的话咽了回去。随先生一边吟诗一边伸手虚指画圆,动作很慢,八句念完正好画了一圈。只见白牡丹面前凭空出现了一面镜子,无柄无框一轮圆光,光洁如洗恰可照人。这下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随先生是一位深不可测的修行高人了!白牡丹一低头正好看见了镜面,没人清楚她看到了什么,陡然间花容失色,身子微微颤了颤。梅振衣也变色了,他发现随先生开口的时候不仅有动作,还有一种无形的威压在蔓延,并不是普通的法力,恍然间随先生坐的地方就成了这一片月色、河岸、天地的中枢,让人大气都喘不出来,更别提开口说话了。这时清风突然一挥衣袖,一道劲风飞出打碎了虚空中的镜子,光影湮灭无影无踪。白牡丹花容失色只是一瞬,然后就恢复了正常,强笑道:“原来随先生与这位小童子,都是得道高人,小女子失敬了。”清风开口了:“白牡丹,你不必惊讶,我们就是来饮酒听琴的。”说完这句又冲梅振衣道:“梅振衣,今天你请我来饮酒听琴,我也送你几句。”他也没等别人接话,自顾自的口占一首——终究长眠与短眠,丹能续命莫回天。缠绵忍割三生爱,婉转难忘几载怜。鸾境重圆知有日,燕钗再合料无缘。悟来事事都成幻,辛苦人间数百年。这二位开口吟诗,与前面的几位不能相比,并不讲究什么文采词藻,看神色他们也根本不在乎这些。而诗句的风格完全不同,不像是风月诗,更像是口占仙缘的谶言诗。听在梅振衣的耳中,随先生的意思是:“白牡丹,你修不成正果,劫数将至!”清风对白牡丹与随先生是同样的看法,口占一诗名义上送给梅振衣,那就是在劝告:“我也认为白牡丹无仙缘,梅振衣,你别管她的闲事。”除了两位神仙自己,随先生的诗意只有梅振衣与白牡丹能听明白,而清风的弦外之音,恐怕也只有梅振衣清楚了。梅振衣在神念中暗问道:“清风,你这首顺口溜到底是什么意思?”清风:“随先生的话你应该听明白了,那白牡丹虽有些修行,但其道有偏,终究要再入轮回。我看你的言行,似乎与她很有些勾牵,不应如此啊。”梅振衣:“什么应不应如此,世上没有仙缘的人多了!我对她有关切之意,是我的事,她的修行如何,是她的事,你又何必劝我这些?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不必。”清风:“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你若有强行助她回天之意,便是动了执念,于你的修行无益。”梅振衣:“我还没这么想呢,你偏偏要告诉我这些。”清风:“不是我要告诉你,随先生已经开口说破,他见你对白牡丹的关切之色非同寻常,故意说出来的,就是要让你知道白牡丹五衰将至,想引你有所为,所以我会提醒你。”梅振衣:“多谢提醒!但你是好意也罢,随先生是故意也罢,都多此一举了。”清风:“不是我多此一举,因为我了解你,你在世间牵绊太多,看你今天与白牡丹之间有些不寻常,恐你莫名其妙真会插手。”梅振衣:“什么叫牵绊太多?清风仙童,你为明月做的那些事还不嫌多吗,何苦来说我?”清风叹了一口气:“这是不一样的,唉,你要是这么讲,我也无话可说。我本想劝你,反而却将你的执念勾起了。”他们用神念交流,速度比普通交谈快很多,在座的人还是一片沉默呢。虚空之镜被清风打碎之后,那种无形的威压感已经消失了,但大家还没有开口,面露不满之色却又不好发作,因为谁都看出随先生和清风不好惹。这两人哪是吟诗啊,分明是在砸场子嘛,把气氛全破坏了!幸亏这两人是最后开口,否则今晚的酒还怎么喝呀?这时梅振衣狠狠的一拍桌子,杯盘都跳了起来,把大家都从沉默中惊醒,只见他指着身边两位高人道:“随先生,清风,你们吟的叫什么诗,简直是坏花船上的酒兴,罚!”梅振衣倒是挺胆大的,众人只知道清风是随他来的,而那位随先生与他们不是一路人。现在梅公子拍案要罚这两位高人的酒,开口吟诗就按今晚喝酒的规矩,话说的虽然有理,但其它人可不敢轻易开口。清风也不生气,点头道:“是啊,该罚!随先生也别装着没事,你那首歪诗,也该一起领罚!白姑娘,倒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