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翻了个白眼,再次以目光询问,表少爷又看懂了,面色略冷了些,道:“那伙人的目的是我和白老二,甚至所有我们的得用之人,因而下手颇狠,我们带去的所有下人一个都没有放过……对方家人倒是没有格外‘照顾’,方老爷虽挨了两刀,幸好未伤到要害,方太太和方小姐一早就吓晕过去,因而无甚大碍,方琮那小子……原是举着块石头想跟人招架的,结果被人踹了一脚石头滑了手,反把自个儿砸晕了,啧啧,没砸成个傻子还真是便宜他了。”罗扇闭上眼睛,那日的情形时隔数月仍然清晰无比地印在脑子里,心中不免有些堵得慌,听表少爷的话意,那天所有的随行人员恐怕一个也没能活下来,龙套也是一条性命啊,究竟是谁会下这么狠的手连这些无关大局的人都不放过?正唏嘘着,忽觉额上一暖,是表少爷的手轻轻覆在了上面,声音低沉:“扇儿,我无能,保护不了你,害你受了这么大的罪,这几个月我寻你寻得都快疯了,他们都说你和老二跌下那么高的地方去绝无可能生还,可我不信,我让人日夜在那河里打捞,哪怕捞上来的是一具……我也绝不放弃!我只是未想到你们居然会顺流漂了那么远,险些落下终生遗憾……扇儿,你怪不怪我?”“傻……瓜……”罗扇勉强出声,笑着眨眼,“……怪。”表少爷捏了捏她的脸蛋儿,笑道:“怪我就嫁我罢,报复我一辈子好不好?”“……不要。”罗扇翻白眼儿。“咦?那日你不是还想同我死在一起的么?”表少爷伸出手指点在罗扇的脑门上坏笑。罗扇实在没力气再说话,嘴唇缝里吐了几个泡泡,摆出一副臭脸不再搭理他。表少爷兀自坏笑了一阵,起身道:“我去看看隔壁白老二醒了没,免得被人说我是重色轻弟。你再睡会儿,这里是白府在蔻城的别庄,都是自己人,放心静养,我一会儿再回来看你。”说着转身待要向外走,忽地又转回来在罗扇的小脸蛋儿上摸了一把,这才心满意足地开门出去了。罗扇自是知道白二少爷也脱险了,否则表少爷绝不可能还留在她这儿同她闲扯皮,因此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回想起困在谷中的那数月时光,不由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唏嘘了一阵就又睡了过去,用不了几天,她罗阿扇就又是健康阳光活泼向上的吃货一枚了,生活还得继续,残酷的,梦幻的,过去了的,都不必再想,活在当下,放眼明朝,前进前进前进进!在床上养了七八天,我们的罗大吃货华丽丽地满血复活了。听说白老爷亲自来了外庄,看望了自家二儿子之后见没了什么大碍就又匆匆地赶回藿城去了。罗扇这样的小仆婢自然不会有人特意来探望,除了表少爷每天背着人悄悄儿过来看看她之外便再无人问津,罗扇倒也落了个逍遥自在。白老爷一走,整座外庄里最大的领导就是白二少爷和表少爷,因白二少爷大病初愈,时节也没出正月,没什么生意上的事要办,就索性暂时留了下来,权当在此疗养了。病既好了自然就要开始履行职责,这天一大早罗扇就洗漱干净穿戴整齐地来到了上房门外,轻轻敲门进去,见青荷和银盅都早从藿城的庄子上过来伺候了,因表少爷的丫头小萤在那次刺杀事件中不幸香销玉殒,所以青荇就一直留在表少爷身边跟着伺候。逝者已矣,罗扇追思过就放下了,活着的人总不能因此而抛弃生活的快乐,有什么用呢。抬脚跨进门去,笑眯眯地向着青荷和银盅打了招呼,青荷迎上来握住她的手上下仔细一阵打量,便也笑道:“看妹妹的样子已是大好了,怪我这一阵子忙于在爷身边伺候,总腾不出空去看望你,眼下瞧着你倒比从前更出落了一层似的,大了一岁果然是不一样了,眉眼间都具了风韵呢!”罗扇笑弯了眼睛:“姐姐取笑了,我本无大碍,何敢劳动姐姐分心?倒是我不争气,这会子才恢复精神,未能与姐姐和银盅分担劳苦,实感不安。”“你们就甭客气来客气去的了,”银盅在旁边笑着插口,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地瞟了罗扇几眼,“扇儿妹妹倒是福大命大的,听说那日一起跟爷去的家下全都未能幸活,只你一个同咱们爷落进了那绝谷,想来也是老天助你,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有喜事临门了罢?”话中之意罗扇何尝听不出来?不就是怀疑她和白二少爷困在谷中时孤男寡女地做了点儿什么爱做的事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老娘就是想做也得有力气做啊!饭都没的吃拿毛做啊?!讨厌。罗扇假装啥也没听出来,憨笑了两声就往旁边的书房走:“我去给爷请个安。”说着就推门进去了。进了门之后才反应过来——忘记先敲门了,因同白二少爷在谷里住了段日子,相处的太过随意,礼仪方面就生疏了不少,这下子只怕青荷和银盅会觉得她恃宠而骄了,罗扇一缩脖,吐了吐舌头。正坐在窗前几案旁看书的白二少爷把罗扇的鬼脸收在眼里,淡淡地望住她,罗扇一抬眼正对上他的眸子,忽然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就袭上心来,一时竟也忘了行礼,万般滋味齐齐地挤在心里眼里,将整个躯壳都充斥得满满涨涨僵僵,以至于一动也动不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这么和眼前这个与之同生共死过的男人对视在一起。这张面孔与那时相比没有丝毫的变化,恍惚间仿佛从未离开过那幽谷,一点一滴、每时每日,过往情境如老旧默片一般从眼前一帧帧滑过,由死到生,由生到死,虽从不曾说过多么深重的言语,可共同的经历已然化作了一种难以诉诸于口、只能彼此了然于心的情意。佛说一花一世界,又怎知一霎那不是一辈子?数月时间,短暂告别又再度相聚,于此刻对望着的两个人来说不啻共度了一番前世今生的刻骨轮回,有些许沧桑,有些许怀念,有些许新鲜,有些许……怦然心跳的莫名感觉。罗扇笑了起来,白二少爷勾了勾嘴唇,有一种默契无需言语,只因那是用生死才能诠释得心领神会、直达灵犀。罗扇过去执了壶给白二少爷杯中续上茶,然后小手一伸:“爷欠小婢的红包呢?”白二少爷随意翻着书页,淡淡道:“莫忘了那煎饼馃子的事,用你一个月工钱来抵。”罗扇一张脸立刻垮了下来,悻悻地应了声“是”,立到旁边不吱声了。白二少爷老神在在地看了大半晌的书,一时有些疲了,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出去走走。”罗扇便从衣架上取了他的一条貂皮披风给他披上。出了书房门,青荷和银盅见这情形知道是要到外面去,连忙上前来要跟着伺候,白二少爷便立住脚,吩咐道:“银盅去找陈管事,让他拟个请帖,明儿我要请本城知府大人用晚饭。青荷把前几日老爷随车带过来的府里给我做的新衣拿出来熨一熨,明儿我待客时穿。”银盅和青荷闻言连忙应着各自去了,罗扇便一个人跟着白二少爷往外走。门廊下放着一双干净的木屐,白二少爷穿了,不紧不慢地踱步下了台阶,院子里的积雪早被扫得干干净净,露出大青石铺的地面,冰冷肃整。白二少爷却不往前门去,向东一转,直接奔了东北角的后门,门外却是坡岭起伏,一片冰雪世界,不远处的山凹子里笼着一团雾霭迷离的粉色轻霞,定睛细看时竟是一片开得正盛的傲雪寒梅。白二少爷慢悠悠地趿着木屐走在前面,罗扇便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随,一时到了梅林前,便有阵阵清香扑面而来,令人心神俱宁,恍神间仿如超然物外。一主一仆一前一后漫步于梅林之中,没有任何言语,只有澄澈晴透的碧空,滑玉流银的白雪,和一树树虬姿清奇幽香暗送的梅花。天空如此之高,罗扇仰头呵出一口雾气,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高更远,却忽地被一阵朔风吹落的梅花雨搅乱了视线,不由伸出手去接那花瓣,却被一只也去接花瓣的大手挡在了上空,罗扇收回手,冲着大手的主人眨了眨眼,大手的主人却不看她,只盯着漫天花雨看了一阵,而后转身道了声“回罢”。两个人离去未久,梅林深处缓缓走出个人来,身上罩了银狐皮的大氅,将头和身子全都遮住,以至于冰天雪地里若不离近了看根本无法发现他的存在。倚了梅树,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牢牢盯着渐行渐远的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眼底寒意直冻得连身旁的梅树枝都似凝固住了一般。外庄的伙房是一对老夫妻任着厨子的,因常年累月的主子也不来一回,纵是来了也是带着府里的厨子过来,所以这对夫妻的厨艺并不是很好,平时也只管做庄子里所有下人的饭菜。金盏小钮子她们没有跟着青荷银盅一并过来,反正出了正月白二少爷就要回白府去了,她们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女人们行李太多太杂,就没让跟着来回折腾。罗扇卧床的那几天表少爷是特意从城里酒楼里请了个厨子来做饭的,老夫妻两个帮着打下手,厨子并不在庄上留宿,做完饭就回自己家去,因而夜宵这项暂时仍由罗扇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