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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第1页)

方子衿急了,对她们解释,说自己整个下午没有上厕所了,再呆在这里,膀胱都要爆炸了。那些人同意她去上厕所,但上完厕所必须回来。有人不相信她会回来,大声叫着说要派人跟她一起去。她知道这样是走不脱的,又对她们解释,自己还急着回去给孩子喂奶,孩子才一个月大。她说,你们都是当母亲的人,应该知道胀奶是怎么回事,我是妇科医生,我更清楚,奶集中在辱房里,不仅仅是让辱房胀得痛,时间长了,会造成严重后果,得辱腺炎甚至辱房化脓。听了她的话,有些人开始准备离开,可有人对方子衿的话表示怀疑,问她怎样证明。她怎样证明?虽然大家都是女人,她也不可能敞开怀让人家看她的奶子。她转身进入诊室,拉开诊室后侧的屏风,将医用垃圾桶拿过来,摆在众人面前。她踩了一下踏板,垃圾桶上面的盖子弹开了,桶里溅满了白色的液体。她说,你们看到了吧?这是母亲的爱母亲的血,不是万不得已,天下哪个做母亲的,愿意把这挤出来扔掉?

那些人不再说了,又不愿走,睁着一双双愤怒而且无奈的眼睛看着她。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剐人,方子衿狠了狠心,像做贼一般低着头,从目光的刀锋间逃开去。狂奔进厕所,扯下裤子,又急急扯开衣襟,抓住左边的辱房,双手的拇指和十指张开,围着根部,用力向前挤。奶汁向前冲向木门板上,绽开一朵洁白的花。这朵花虽然洁白美丽,却也令她的心像被猛揪了一下似的疼。日子过得不顺,物资供应紧张,什么都得凭票,能有点奶汁多不容易呀,就这么给挤掉了,比挤掉自己的血还令她痛心。

冲出医院,迅速往校外吴丽敏家赶。在吴丽敏家,她等不及回家,抱着女儿进入吴丽敏的卧室,掏出奶头往女儿嘴里塞。吴丽敏和她的婆婆进进出出的,她是顾不得了。偶尔,喻爱军也会一头撞进来。对此,吴丽敏是完全无所谓,方子衿羞得脸发烧,却无处可避。喂过奶,抱着女儿向外走。吴丽敏一家人留她吃晚饭,她说什么都不肯。他们两口子,喻爱军是高工资,有六十多块钱,吴丽敏和方子衿一样,才二十四元,不到九十元要维持一家五口的生活,还有十几口等着他们接济,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回到家时,女儿早已经睡着了。她将孩子安顿在床上,然后开始做饭。一个人的饭不好做,一把米的饭她吃不完,而这些米,连塞锅底都不够。吃面食又太贵,只好弄点菜加点米,放在锅里一起煮。刚刚煮好,正准备吃,彭陵野来了。方子衿有意冷处理,只顾着自己吃饭,甚至没有理她。彭陵野自己搬把小椅子坐下来,顺手拿过一件梦白的小衣服在手中把玩着,看到上面绣的字,问她:&ldo;你给她取名叫梦白?&rdo;她简单地回答了一个是。他又问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她说没有,只是她喜欢纯洁喜欢白色,希望她长大了接过母亲的班,像白求恩一样,当个白衣天使。

东扯西拉了几句,方子衿问:&ldo;你们么时候离校?&rdo;

彭陵野说,看情形,反右运动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目前还只是第一批,主要是划为极右的,接下来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方子衿哦了一声,暗想,看来这场运动,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了。彭陵野见她不说话,就无话找话,对她说,余珊瑶被划为极右了。方子衿说了声知道。这件事在南区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些人到余珊瑶家抄了好几次家,许多人去围着看呢,从她家抄了不少印着英文的辱罩以及三角内裤。那些人哪里见过这些?全都当成了余珊瑶是极右的证据。此外,还抄出许多爱情小说,英文版的中文版的都有,最特别的是抄出了一大堆周昕若写给她的信,她用一个花梨木的小匣子装着,匣子用红绸带束着。据说,这些信包括了周昕若调离后写来的,说明他们还一直在秘密来往。

彭陵野见她只吭了一声,又不说话,再一次主动开口,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话,把自己的见闻讲给她听。方子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无论如何,得断了他的念头。她鼓起勇气对他说,陵野,你心里想的,我明白。但是,也请你替我想想。现在是么时期?你天天往我这里跑,人家如果说我勾引自己的学生,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大概不希望我成为第二个余珊瑶吧。

彭陵野说:&ldo;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爱你。&rdo;

&ldo;你可以不管,你只有一个人。&rdo;方子衿说:&ldo;我还有女儿,我不能毁了自己也毁了她。&rdo;

彭陵野仍然不肯离开。方子衿不忍心说太重的话伤害他,似乎不说重话,又没法令他离开。正不知所措时,听到外面有一个人在打听:麻烦问一下,方子衿方老师住在哪里?方子衿赶出去,见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她说,我就是方子衿,你是?年轻人说,是容管家叫我来的,有急事,你快去吧。她问是什么事,年轻人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说过匆匆走了。

方子衿返身回屋,抱了女儿往外跑。彭陵野不好再呆下去,只好跟着她出门,并且表示要陪她一起去。方子衿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担心人家往你头上扣右派帽子?她这样一说,彭陵野打消了念头,将她送上公共汽车后离开了。

赶到项宅,立即觉得气氛不对,院子里围了许多人,闹闹杂杂的,在争论着什么,有人在往外搬东西。容管家周旋在这些人之中,哭着求他们。方子衿叫了一声,容管家转过身来,看着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叫一声方医生,不出声了。院子里点着许多灯,灯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脸上像是挂满了星星一般,闪着晶莹的光。方子衿大吃一惊,问道,容管家,出了么事?容管家说:&ldo;老爷……老爷……&rdo;仅仅说了两句,再也说不下去。院子里的那些人,有方子衿认识的,有面熟的,也有她从来没见过的。所有人对她视而不见,匆忙地进进出出,将家里的各种东西往外搬。

方子衿冲上楼去,许多次差点和抢搬东西的人相撞。她冲进书房,书房里同样充满了抢搬东西的人。方子衿冲到书桌前,见几个人正抬起书桌,要向外搬。她大喝一声,这个不准搬走。那些人看了看她,竟真的放下了桌子,又去抢搬别的东西。方子衿跑向桌前,拉开抽屉,见里面是空的。她又拉开另一只抽屉,里面还是空的。所有抽屉都拉开了,里面空无一物。她又跑到书柜前,去翻找一些重要的书。书柜里面乱糟糟的,许多地方都空了。方子衿想找到师傅的手稿以及重要书籍,可是,这一切全都不见了。

容管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后,带着哭腔对她说:&ldo;不用找了,都被他烧了。&rdo;

方子衿惊异地站起来,不解地问:&ldo;烧了?为么事?&rdo;

容管家向里面的卧室指了指,说:&ldo;他在里面,你去见见他吧。&rdo;

方子衿走向卧室。这里是整个项府最清静的地方,虽然灯光很亮,室内也摆了不少的东西,却没有一个人进来抢搬东西。她走向床前,见一个人躺在床上。她想,这应该就是师傅了。她叫了一声爷爷,没有应答。她又叫了一声,并且来到了他的近前。她向他看了一眼,见他双目紧闭,脸上有一股死气。她大吃一惊,伸手在他的鼻前试了试,顿时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容管家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有一些滞重的声音,从他的鼻腔里滚滚而出。

&ldo;爷爷是么时候病的?你么不通知我?&rdo;方子衿质问容管家。

容管家痛苦地摆了摆头。方子衿一再追问,容管家才讲起事情的经过。

项钦羊根本就没什么病,他是自杀的。他自己配了药,交给容管家煎好,吃下去之后,对容管家说,他要好好睡一觉,没事不要打扰他。第二天过了下午,还没见项钦羊起来,容管家感到不对,进去看,见他已经死了,死得非常安详。

容管家说,大约十天前,居委会来了一个通知,让他去开会。开始还蛮好的,开了三天会,回来就变了,坐在那里发愣。后来,他不去开会了,呆在书房里烧他的手稿。一边烧一边自言自语,颠来倒去地说咎由自取、自取其辱什么的。容管家见状,知道自己制止不了他,要去叫方子衿来。老爷子拦住他不准出门。他说,不能去叫方子衿,否则就害了她。容管家反复追问,他才说,居委会通知他去,原来是开反右会议。在会上,九十多岁的项老爷子被划成了右派。他对容管家说,现在他是右派了,如果让方子衿过来,肯定会对她产生影响。他反复叮嘱容管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告诉方子衿。

方子衿暗吃了一惊,问容管家那个通知自己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容管家对此一无所知。发现老爷子自杀身亡之后,他只是通知了居委会以及项家的后人。居委会至今没有一点消息,项家的后人行动倒是快,跑来抢搬东西,他也没法制止。方子衿暗自吓出一身冷汗,意识到如果继续留在此地,很可能惹下巨大麻烦。可是,项老爷子躺在床上,尸骨未寒,她如果抽身而去,将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应该怎么办,最后她想到了陆秋生,他父亲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他或许能有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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