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麻烦又来了。彭陵野要和方子衿睡一张床,梦白怎么都不干,在那里大哭,不准他靠近。家里只有两张床,一张大床,是她和女儿睡的,旁边摆了一张小床给小红睡。彭陵野来了,只好将小床搬到了外间。原准备让小红在那里睡,现在只好委屈彭陵野。彭陵野心里有些不得趣,又无可奈何,嘟囔说打了几十年光棍没想到还要继续打下去,边说边走出去,在床上躺下来。方子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安顿好女儿,走到外面对他说,没见你这样当爹的,跟女儿争么事?彭陵野说,不是我和她争,是她和我争。说着,从床上起来,抱住她要亲。她推开他,说她们都还没睡呢。彭陵野就说,那等她们睡着了,你过来。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心中是认同了的。
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下来,开始给女儿讲故事。女儿特别兴奋,听了一个又一个。待女儿终于睡着后,她的眼皮沉重得不行,很快也睡着了。眼皮似乎刚刚搭上,他就把她闹醒了,她只好半梦半醒中任他折腾。
第二天是年二十九,早晨起来的时候,听到外面孩子们在唱歌。腊月二十三,送灶神上天;二十四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买鱼买肉;二十七,二十八,杀鸡杀鸭;二十九,家家有。孩子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欢天喜地。方子衿的心里有些酸,今天就是二十九了,哪里就家家有?自记事以来,年年过年,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是最差的,饭都吃不饱,还说什么家家有?
她还想和小红去菜场一次,一方面想去认认那个方叔叔,另一方面,也想去碰碰运气,最好能买点青菜回来。彭陵野还睡在床上,她也懒得叫他了。刚要出去,居委会主任上门了,说方老师,有你的包裹。并且特别加重语气说,白河来的。
听到白河三个字,方子衿的心猛地跳了几下。白河和白长山是连在一起的,方子衿也闹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链接,这种链接令她伤痛并且温馨着。一旦这种链接出现,她的心脏便不得不承受巨大的供血压力,跳动的频率急剧加快,那张脸便如三月的桃花江一般,流绿叠翠,春情汹涌。她对正准备和自己出门的小红说,我去邮局取包裹,你一个人去菜场吧。
邮局里排着长长的队。不知是不是由于饥饿的原因,五十年代初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充满激情的人群,到了现在,人们的激情再也见不到了,工作起来拖拖拉拉,哪怕自己面前排了长长的队,甚至群情沸沸,也照样和同事谈笑风生。营业员是一名中年妇女,脸上有些黑黑的麻子,那双手倒是青葱般白嫩。前几天,公安分局押着一帮犯人游街,其中一个女人是流氓犯,恰恰是这个营业员的邻居。她和同事谈论的,正是这个流氓犯。营业员说,她就住我家隔壁,平时看上去挺好的一个人,待人好热情,邻居家有么事,她总是肯帮忙的。同事说,人不能光看表面的。营业员说,其实她也不容易,老公被划了右派,送到铁矿场去劳改,结果糊里糊涂死在那里了,给她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十岁不到,小的一个,她老公划右派时才刚刚怀上。女人是理发店的理发师,一个月才二十几块钱,根本养不活那些孩子。同事附和说,现在没几家人日子好过的。营业员说,她把男人往家里引,做一次给五块钱,三块两块也做。同事开玩笑说,她倒是会享受,钱也赚了。
排队取邮件的人愤怒了,有人说,同志,你能不能快点?这么多人等在这里,明天大年三十了,大家有好多事哟。营业员杏眼一瞪,冲着顾客大声地嚷,叫么事叫?你倒知道过年,我就该饿着肚子在这里给你服务?顾客说,你这是么态度?营业员那张嘴够厉害,说我么态度?你既不是我的男人又不是我的领导,我为么事要对你好态度?顾客愤怒了,说叫你的领导来,我要找你们领导。营业员站起来,指着门口一个意见箱说,有意见是吧?那里有意见箱。说过之后,转身向里面的一扇小门走去。其他顾客认定她赌气离开,愤怒了,一起大叫起来。她站在门口,大声地说,叫么事叫么事?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我拉屎放屁?
方子衿在这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拿到自己的包裹时,已经接近中午。包裹很大而且很重,有近百斤,她非常艰难地搬上自行车。外面的风很大,气温非常之低,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行驶,极其吃力。
回到家门口,彭陵野显然刚起床不久,看情形,像是在问小红什么,小红的表情有些尴尬。方子衿支好自行车,冲着里面喊:陵野,你来帮我拿一下。彭陵野闻声走出来,并没有帮她的意思,而是质问她,那个姓方的是么回事?方子衿一愣,向屋里问小红,小红,你今天又遇到他了?
小红说:&ldo;是啊,他给了我好多东西。&rdo;
彭陵野看到了自行车后的一大包,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问她:&ldo;这是么事?&rdo;
方子衿说:&ldo;没打开,还不晓得。&rdo;
他几步跨过来,从自行车上将东西提下来,抱进屋里。他看了看包裹上面寄件人的地址,充满狐疑并且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子衿一眼,一句话没说,走进里面的卧室,找来剪刀,蹲在那里,第一剪子将包装的布剪开,然后用力往前推剪刀,也不顾是否将布剪坏。方子衿说,你不能小心点?这块布可以给梦白做件衣服。彭陵野根本不顾她,已经将布袋裁开了,掏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些小袋。他将其中的一小袋裁开,里面是粉丝。再裁开一袋,里面是黄豆。再开一袋,里面是一袋子白米。彭陵野恼怒了,将那些东西往地上一放,小袋里的粮食撒了出来。
方子衿见这些东西撒在地上,心都疼了,连忙弯下腰,伸手将那些粮食撸在一堆。她蹲下时,彭陵野同时站了起来,愤怒地问她这是么意思,白长山为什么给她寄来这些,是不是他们还藕断丝连?还有,那个姓方的男人是么回事?方子衿根本不理他,只是用手将地上的那些粮食一点点捧起来,放进袋子里。
彭陵野一瞬间愤怒了,抬起一脚向那袋白米踹去,袋子被踹翻,白米从袋子里滚出来,顿时揪起一阵白浪,迅速和地上的灰尘粘在一起,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白色也不再那么纯粹了。
方梦白恰好从门外进来,见状大惊失色,哭着扑进母亲怀里,以一双惊恐的眼睛仇恨地瞪视着彭陵野。方子衿将女儿抱在怀里,愤怒地盯着彭陵野,说你发么事疯?人家普通人,也懂得关心我,你呢?你明知道我这里日子不好过,你想到什么了?自己的供应一点不拿来,倒还好意思说。彭陵野说,是啊,人家对你好,人家想着你。你的心给别人了。我算么事?方子衿说,你如果再在这里胡说,别怪我不客气。彭陵野嘴张了几下,最终还是忍住没有继续往下说。
方子衿拿过扫帚,将那些白米连同灰一起扫起来。梦白小脸蛋上虽然挂着未干的泪珠,也知道这些白米的重要和可爱,她离开妈妈的怀抱之后,用小手当扫帚,帮妈妈将那些米扫成一堆。又跑到一些边角地方,那里有些散落的米,她一颗一颗地找,找到之后,用小手捡起来,送到母亲面前,连一颗都不肯放过。彭陵野虽然不吵了,气显然未顺,坐在那张小床上,大口大口地抽烟。方子衿端着手中的米进入厨房,小梦白跟在她后面,经过他身边时,甚至不敢转头看他。
将那些米洗了一遍,拿簸箕摊开,晒在窗台上。接下来她还要处理一个问题:向小红打听方叔叔的事。小红说,今天去菜场的人特别多,而菜场里,除了供应的那些春节物资,别的什么都没有。她将菜场的每一个柜台都看了,根本没有不要票证的菜卖,心里正急,方叔叔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将一只袋子往她手里塞。她说她不能要,方阿姨已经反复说过了,不能再要他的东西。方叔叔根本不理她,转身就走。她提着袋子去追他,可是,菜场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七钻八钻,一下就不见了人影。她在菜场里转了好半天,想找到他,却连影子都没有见到,只好提着这只袋子回来了。回到家,彭陵野已经起床,他想吃东西,跟着她进了厨房,结果看到她从袋子里往外拿那些东西。彭陵野问这些东西是哪来的,她以为他知道方叔叔的事,就说是方叔叔给的。后来,他把她叫到外面的客厅里问这件事,她正说的时候,方子衿回来了。
方子衿将那些东西清理了一下,有十几种之多,全都是一个人的供应量。除了供应物资之外,还有些烂菜帮子、烂土豆。就这些东西来看,此人应该是宁昌市居民,他将自己全部的供应给了她。此人似乎没有恶意,而是在暗中帮她,是倾尽所有在帮她。奇怪,有谁会这样待她?师傅项钦羊将她当成孙女看,可师傅在五七年就死了,第二年,容管家也死了。除了他们之外,整个宁昌市,只有吴丽敏夫妇对她最好,他们那点供应,自己吃都不够,倒是她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时常帮他们。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这样帮自己?实在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