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尚见问,非但毫无得意忘形之色,既不洋洋得意,又不沾沾自喜,反而像一位矜持的少女,羞红了脸,低垂了头,默然无语。
靳尚的无声回答,使怀王倍受感动,真乃&ldo;此时无声胜有声&rdo;。郑袖亦不插言,宫内沉闷凝滞,听得见三个人呼吸的气息。
察颜观色,怀王虽已看透了靳尚的心思,还是禁不住地问道:&ldo;爱卿为何默然不答?&rdo;
靳尚再拜,一揖到地道:&ldo;为国为君,臣赴汤蹈火而不辞,披肝沥胆而不惜,区区小事,何足道哉!……&rdo;
怀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之眼圈湿润,他在反思,他在自责,他悔恨交集。在此之前较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靳尚坚决反对变法改革,由于他跟秦相张仪的关系过从甚密,也由于屈原的不断盅惑,怀王不仅冷落了他,疏远了他,甚至嫌弃他,厌恶他,把他视为捣蛋鬼,绊脚石,欲将他从身边除掉。不料身处逆境,遭君冷漠,行不得志,他却依然忠贞不贰,甘为怀王舔浓血而不嫌腥臭……想着想着,怀王竟然热泪两行了――江山好改,秉性难移,怀王的傻气又上来了,耳根子软的宿疾复发。
痔漏之疾,无碍于中枢神经,但因郑袖作祟,怀王体内摄取了过多的麻醉剂,因而痔漏虽愈,身体却虚弱得厉害,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四肢乏力,食欲不振,困倦嗜睡,精神萎靡。按说应该及早命太医诊治调理,然而如前所述,楚崇尚巫术,在很大程度上,医巫合流,举国上下,从国君到每一个平民百姓,不信巫者,绝无仅有,因而,南后与上官大夫请来了男女巫师,为怀王跳神驱邪,治病救人,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在楚国,请巫师跳神驱邪,比比皆是,司空见惯。谁家有了病患者,请一个男巫或者女巫来家,那巫师手弹皮罗,腰系响铃,舞之蹈之,既说且唱,颇似当今之歌舞演员,虽无优美的舞姿,悦耳的歌声,却也粗犷豪放,欢快有趣。他们能应病家所求,言中患者病症、患病的原因以及治疗疾病、驱除邪祟的办法,并愿效力,但需加倍付给爰金1。楚宫请巫师为怀王跳神驱邪,那规模,那阵势,那气派,自然与民间不同。男女两队,每队九人,女的妖冶,男的威武。有专门乐队伴奏,男的挥桃枝,女的舞艾草,舞姿新颖别致,队形变化无常;音调高亢,旋律跌宕,或分,或合,或问,或答。这与其说是跳神驱邪,不如说是一场精彩的歌舞表演。然而,那歌词的内容却全在于驱邪,他们说,大王之所以身染重恙,是因为正有魔鬼缠身。这魔鬼将自己装扮成正人君子,打着富国强兵、统一天下的旗号,骗取了大王的宠信。这魔鬼野心勃勃,正欲篡权夺位,变荆楚天下为己有。倘大王不当机立断地斩黑手,驱恶魔,不仅贵体难得康复,楚之社稷江山,怕也危如累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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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爰金:战国时期楚国的货币名。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缠身的魔鬼指的不是别的,正是屈原。此刻的怀王,虽说神志尚处半云半雾的状态,对这一点的理解和认识,却是清醒而深刻的。
明眼人不难察觉,这些既跳且唱的男女巫师,或者为郑袖、靳尚一伙所收买,装神弄鬼地加害屈原,以挽救他们在官场政界的惨败局面;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经过训练后,故弄玄虚地来愚弄蒙骗怀王,借刀杀人地除掉屈原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怀王素来笃信巫术,将巫师之言看成是神灵所示,即所谓天意也。天意不可违,违者必遭天谴,灾难临头。为君者,驱除一个臣子,易如反掌,然而今天,上天命他除掉屈原,他却难以接受,忧虑,苦恼,悱恻,缱绻,怨愤一起袭来,弄得他焦头烂额,心乱如麻。一连数日,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一闭上眼睛,面前便出现了屈原那谦谦君子的光辉形象,忠贞爱国的博大胸怀,公而忘私的高贵品格,叱咤风云的雄伟气魄,没有他,便没有一系列新法的出台,变法改革的成果,民富国强的辉煌,六国合纵的新篇章,统率山东六国之师联军伐秦的荣耀,一句话,没有屈原,便没有如今楚国的强盛,天下的大好形势!他的知识,他的节操,他的胆识,他的能量,可与天地共存,日月齐辉,这样的忠贞之臣,怎么能会是缠身的魔鬼令朕国败身亡的隐患呢?怀王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搞阴谋,弄权术,只意识到有可能是天地不公,判断有误,他在期盼着上天做出新的、公正的裁决……
怀王患病期间,屈原曾借归国之机来探望过几次,怀王皆处昏迷之中,他只好躬身施礼,询问些病情,宽慰数语后便匆匆离去了。屈原虽深明医理,诊治有方,对怀王所患之疾却难以理解。肛漏之疾,皮肉之苦也,何以会昏迷不省,神志不清呢?他自然不会料到,丧心病狂的郑袖出于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偷偷地在饮食中加进了麻醉剂。当药力失效,怀王谈吐自如的时候,也曾经询问过几次屈原的情况,郑袖与靳尚却隐瞒了他曾多次前来探病的实情,这样一来,怀王明知屈原正为天下大势奔波,心中却仍怏怏不快。
渐渐病愈之后,出于感激和恩宠,怀王视靳尚为心腹,不再有任何防范。一日,二人对坐弈棋,闲谈中怀王道:&ldo;数月来,屈左徒忙于联络山东诸国,共对强秦,也不知那制《宪令》一事进展若何?……&rdo;怀王这话,像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问靳尚,等待着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