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闻听爹爹喊她,一个骨碌爬了起来,翻身下床。她知道爹爹要穿着自己亲手缝的袍子过节,还要出远门去做客,主祭,甭提心里有多高兴啦,急忙打开木箱,将折叠得规规整整的长袍,双手捧着交给父亲。
屈原接过长袍,抖开,穿好,又把切云高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然后将那柄陆离长剑挂在腰间,似欲出征的将军。
小??见父亲的精神较前好了许多,又是一阵欣喜,她一边往灶里填柴煮饭,一边轻声地哼起父亲的诗句来:&ldo;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rdo;女儿想用父亲自己的诗句去劝他不要过度悲伤,保重自己的身体。屈原听了,苦笑着点了点头,步出门去,到低矮的以茅苫顶的厢房里牵出了那匹清瘦的白马,请女儿帮他将那装有石锁的被套抬上马鞍。被套为何竟有这般沉,小??询问内装何物。屈原告诉女儿,是一位练武功的叔叔托自己请石匠毛老爹加工的一对石锁,今日顺路,给他捎去。小??不疑,搀扶爹爹上马,哀求似的说道:
&ldo;爹千万要小心,定要早点回来呀!……&rdo;
屈原点头应道:&ldo;知道了,你要照管好家……&rdo;说着珠泪两行,滚落在马背上……
小??见状,顿时心里一惊,仿佛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祸事,打算劝住父亲不要出门,但父亲一扬马鞭,白马已到了濯缨桥头,刹那间便不见踪影了。小??怅然若失地爬上了玉笥山,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墩上向着爹爹远去的方向眺望,眺望,许久,许久……
屈原打马跑了一段路程,然后缓缰而前,沿着汨罗江堤向西南方向走去。一路之上,百姓们看到屈原憔悴的面容,枯槁的形体,没有一个不感到痛心的,大家不断地和他打着招呼,询长问短,但今日屈原的话却特别少,很令众人吃惊纳闷儿。
一位渔翁手拿渔网,站在江边问道:&ldo;大夫,近日身体可好?您可千万莫太伤心了啊!&rdo;屈原点了点头。
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剜野菜,见了屈原,硬是要拉他进屋去歇一歇,屈原摇了摇手。
正在这时,曾经将屈原安置到桃花园去避暑养病的那位老渔父从湘江打鱼归来,见了屈原连忙迎上前去,心急火燎地说道:&ldo;听说秦军要过扬子江了,我们可往哪儿逃啊!……&rdo;屈原望着老渔父满脸忧伤的表情,嘴唇动了几动,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他咬了咬牙,猛然把缰绳一勒,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那马腾起四蹄,一眨眼就跑出了很远,很远……
不知跑了多久,多远,那老白马又渐渐放慢了脚步。屈原回忆着一路上百姓们的问话,两眼失神地望着静静西去的江水,想到自己无力回天,救国救民,不禁又流起泪来。马蹄踏在干枯的路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壳、壳、壳、壳……
屈原骑着马又朝前走了一阵,太阳被厚厚的、堆积若山的云层所遮掩,所吞噬,天色顿时阴沉下来,人仿佛坠入巢穴窖窟之中。起风了,风势甚猛,愈刮愈凶,大有欲将天地翻转之势。江水汹涌,江涛咆哮,疯狂地撞击着堤岸,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嚣,一排排浊浪在江面上翻飞,奔腾,追逐。善识气象的渔民们急忙收网,将颠簸欲翻的小舟划向岸边。这时的屈原,骑着白马已经走出了三十余里,攀上了罗渊的北岸峰巅。他的袍带早已被风扯断,他那灰白色的须髯在尖利的狂风中飘舞。巍峨高耸的峰巅上飞沙走石,树倒枝折,人畜难以立稳,然而紧眯着双眼的屈原,此刻倒觉心池平静而安详,大约因为这里便是自己真正的归宿,暴风雨将临之际,是自己归去的最佳时刻……
屈原素来文静儒雅,这是他的性格特征,如同他那洁身自好的品格,好修饰打扮、&ldo;日三濯缨&rdo;的生活习惯,一生都不曾动摇过,变更过,然而有生以来,他从未象今天这样从容,这样镇静,这样坦然,毫无生的留恋,死的悲哀,正所谓&ldo;从容就义&rdo;,&ldo;视死如归&rdo;。他翻身下马,攀上悬崖的顶峰,面对巨谷深渊而立,上顶天,下柱地,岿然崛耸,似巨峰,若山崖,类石雕。云愈来愈黑,愈来愈低,凶神恶煞般地直压下来;风愈刮愈猛,愈刮愈狂,似欲将整个峰峦裹携而去;渊愈来愈深,愈来愈险,象怪兽张着的血盆大口;水墨绿阴森,翻卷折腾,似群兽圈于栏中,一心欲冲决而出,撞击得那渊壁山崖摇摇欲坠。屈原踱至崖边,面向西北,仿佛见到秦兵已渡过扬子江,长驱直入,往南方奔来,遍地烽火,四处狼烟,尸骨狼藉,血迹斑斑;洞庭湖上浊浪排空,玉笥山头乌云滚滚,脚下则是山摇地动,泥沙软绵;举首环顾,天是昏???鞯模?地是黑沉沉的,整个寰宇浑浊不堪!……面向西北,屈原依然是面向西北――那是郢都的方向,也是秭归与乐平里的方向,他先簪笔磬折,伫立许久,许久。然后行三拜九叩之大礼,这一切,他做的是那么从容不迫,那么恬然自如。谁都得承认,屈原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然而由于感情的极其丰富和性格的特异,他却女人似的易伤感,常垂泪,然而在这弥留之际,他的腮帮却未挂一滴泪痕,也许为国为民为天下、为自己的不幸和坎坷经历,他的心早已揉碎,泪早已流干;或者&ldo;从彭咸之所居&rdo;是他的最佳选择,自觉主动地自蹈死地,乐而从之,欣然前往,故而不忧,不伤,不悲。拜过之后,屈原用尽平生之力将被套从马背上掀了下来,从中取出石锁和麻绳,用麻绳系紧了石锁,一头又系紧了自己的一只腿,然后抱起那对硕大而沉重的石锁,纵身跃入罗渊。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一跃啊!就在这纵身一跃的刹那间,一道耀眼的闪电蜿蜒长空,转瞬即逝,炸雷落地,只震得山崩地裂,峰峦坍塌,鞭杆子雨直刺恶压,雨鞭无情地抽打惩罚着这个罪恶的世界。正当这风暴雨狂之际,一颗明星划破铅灰色的苍穹,流向西北――她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