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乘着小轿,回到了位于西安门的高府。尚在府门外守候的老管家鸿伯立刻迎上前去,高士奇随手把银包递给了老家人。管家鸿伯一直等在府门处的原因,也是由于从早晨到现在,前来拜访的宾客络绎不绝。鸿伯赶紧把一大叠各式名帖递过去说:
“高相公,这些都是上午递进来的拜帖。”
高士奇挥了挥手,无精打采地吩咐道:“先放着吧。”
说话间,高士奇径自去了书房。因这几日高士奇都在吏部忙碌,旁人皆以为今上心中有何计议,是以纷纷前来打探朝廷的动向,笼络、投机、钻营是此起彼伏啊。
高士奇在书房中闷闷枯坐一会儿,铺下大张宣纸执起一管粗笔,开始笔走龙蛇地写起狂草。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高夫人亲自端着茶盏走进书房,见高士奇满面郁郁之色,如此奋笔疾书地情态,已知他有心事。高夫人把茶杯搁在书桌边上,再去看高士奇写下的字迹,如雾里浓霭,缭乱纷飞。
高夫人轻叹一声说道:
“夫君,何必如此自苦?想那韩信心存立命,曾甘受胯下之辱。夫君既然心志高洁,又何须为了旁人的看法而忿忿难安?”
高士奇听了爱妻此言,顺手搁笔,凄声悲道:
“慧娘,你是不知,那人是如何地……,唉,终究也是我自己不好,送上门去被他轻侮。”
高夫人一听,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夫君何出此言?即便是男子汉大丈夫,倘若上不能奉养父母,中不能照拂妻室,下不能抚育幼儿,还谈甚么胸襟抱负、志存高远?当初的俯首屈身,乃是安身立命的必须。如果……,如果没有夫君每年寄回来的银钱养家糊口,母亲和麟儿恐怕早就饿死在家中!妾身是不在乎那些脸面虚名的,那时候……,那时候,哪怕是要抛头露面、去沿街乞讨,妾身也绝计不会犹豫半刻地……。”
高夫人说到此处,再也隐忍不住,饮泣出声……。她泪中的语声哽咽着:
“妾身别无所愿,惟求能够让母亲和孩子都好好地活着,只要你能……。”
高士奇看在眼中,心里也是万分难受,急忙走过去扶住高夫人肩膀,眼圈微红地抚慰道:
“慧娘,我知道你最是体谅为夫的难处。可是,我第一步既已踏错,其后步步皆错,这条船一旦坐了上去,再想要半途下船,却是千难万难哪。”
良久,高夫人止住了悲声,拭干眼泪,反过来劝高士奇:
“夫君,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何必要去担心那人的权势?你这几日奉御令一直绘制图册,依妾身看来,只怕今上也是有心要梳理阁中牵绊的。那人虽说贵不可言,但胜极必损,即便不是为了旁的,单单为了扶保皇太子,他家也必得韬光养晦、暂避锋芒、退让不可。”
高士奇忙说:“嘘,慧娘噤声,小心隔墙有耳。”
高夫人反倒破涕为笑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怕甚么牵扯。妾身只求着大老爷你日日舒心安泰,妇凭夫贵呢。”
高士奇也被她逗笑了,打趣道:
“的确是为夫无用了,不能为夫人挣一个诰命回来。”
高夫人更是谐趣:
“指望那劳什子的诰命作甚?压在头顶重也重死人,又不能时时戴着……。”
高士奇便搂着夫人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句适意温存的话儿:
“既然如此,不如为夫……。”
管家鸿伯忽然在书房门外大声通禀:“相公,夫人,户部右侍郎陈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