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道:&ldo;其实这件事,我和你太太并琏儿媳妇早已有过商议,也都心中有数。只怕北王看中的便是你侄女儿林姑娘。你只看二月里林姑娘生日,北王送的那些礼就知道了。不过宝玉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的意思只要亲上做亲,不知道你怎么看?&rdo;
贾政猜忖着贾母的意思,知道意下也是要纳黛玉为孙媳,恭敬议道:&ldo;母亲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若拿这话去回北王,好像不妥,早不说晚不说,待北王有意结亲,才又说府里要留下自娶,倒好像存心与北王争抢似的。想宝玉从前为个戏子,已经与忠顺王府不睦,只因娘娘在宫中甚得圣眷,北府里又一直同咱们交好,有意偏袒,忠顺府才不敢怎的。今日这亲事,又与从前争抢戏子不同,乃是与北王争夺心爱之人,倘若不从,势必与北王交恶。俗话说:孤掌难鸣。往日里同咱们相与的几家这些年里竟都落了势,就只北府里还肯看顾些。若再得罪了,他日若有些大意失脚须倚傍处,再去求谁照应?谁又敢与北静王爷争锋?&rdo;
这话却说中贾母心病,因前些日子甄家被抄,史家外放,王子腾亦因贾雨村案牵连挂碍,尚在审理之中,因此每每烦恼,今闻贾政之言,亦知在理,叹道:&ldo;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会不知,怎会不想?自然都是酌量过的,所以才自己忖度着不肯说给你知道,省得你操心。前些时候我已经叫琏儿进宫求了娘娘的旨,偏值娘娘随驾春围去了,只等娘娘回来赐了婚,那时再拿懿旨去回复北王,便可无虑了。总不成为了讨王爷的好,倒去逆娘娘的意。如今你却不管捏个什么谎儿拖延几日,好歹请准了娘娘的旨,就见分晓的。&rdo;
贾政想了想道:&ldo;也只得这样。怕只怕儿子无能,若是北王心切,立时三刻便要请媒下聘,到时候即便娘娘有旨,只怕也难转寰的。我今日在他那里坐席,看到不仅朝中的这些近臣贵戚都与他交好,便连海外诸国藩郡也都有寿礼。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怕今上也要敬他三分,何况我家。&rdo;
这话却逗起贾母另一番心思来,因问:&ldo;前些时候宫中来了许多太监、画师,给三丫头、四丫头画了像,说要送入宫中备选,到底是怎样的?&rdo;
贾政凝眉道:&ldo;这话,今天我在席上也听那些王公大臣们提起,正是为着这些海外岛国的王储而起。原来今上德被四海,惠及宇内,遂使四海来降,远近都要奉迎接交,愿与我朝结百年之好……&rdo;话未说完,早被贾母打断,不乐道:&ldo;我只问你这件事情跟咱们家有关没有?谁叫你长篇大论地颂起上来,听也听不懂,可不闷人?&rdo;贾政因赔着笑,从简说道:&ldo;皇上想用联姻的法儿笼络各国王储,所以才请官媒将各公侯府里未出阁的及笄女子造册画像,咱们家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备选之列。倘若皇上点中,或是被海国王储看上,就要赐婚远嫁的。&rdo;
贾母吃了一惊道:&ldo;这不就是和番?若果真把两个丫头送到海外岛国去,这辈子岂不连面儿也见不着了?&rdo;说着泪流满面。
贾政忙劝道:&ldo;哪里就会那么巧,偏偏选中了咱家的姑娘呢?听王爷们说,凡有封诰的门第都在备选之列,正是百里挑一,未必就到咱们的。&rdo;
贾母这才慢慢地平缓了,终究不放心,又命贾政派人进宫打听着点,又叹道:&ldo;倘若娘娘在京,还可进宫里与她商量,让她帮着留点儿神,偏偏又去了潢海。&rdo;
贾政也深为叹息,并不敢再说别的,只是赔笑劝慰而已。一时回到房中,赵姨娘来服侍着换了衣裳,贾政便在王夫人屋里歇了,于枕边又将两国联姻之议说了一遍,王夫人也觉忧心,又问:&ldo;虽说三姑娘不是我生的,从小只看作亲生的一样,果然要去了,我倒失了臂膀。&rdo;又问,&ldo;与她娘说了没有?&rdo;
贾政道:&ldo;同她说什么?又没放定,若教她知道,少不得闹得阖府皆知,倒不好。&rdo;遂放下不提。
且说宝玉回至房中,听说袭人因和碧痕怄气,居然气得吐血发昏,忙问大夫来看过没有,待听说已经报给二奶奶,大夫来过瞧了,便又问症状药方,一边走进屋里来。袭人犹躺在帐内,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听到宝玉声音,只是流泪,不肯说话,也不睁开眼来。
宝玉见她这样,又急又痛,握了手劝道:&ldo;我并不知情形是怎样,但你素日大方体下,况且一个屋里住着,勺子也要碰碗,斗嘴怄气是常事,何必这样在意?我听说碧痕自知闯祸,已经跑了,这会子且不知是死是活,少不得还要叫焙茗到处打听着,若找着了,必带她到你跟前来赔罪。&rdo;
袭人闭着眼只是哭得哽咽难言,一时挣扎坐起,又吐了几口血出来。宝玉更加痛心,叹道:&ldo;如何一天不见,便这样重起来?必是大夫的脉不准,还得另请才是。&rdo;说着便要打发人去再请一位大夫来。袭人听见,这才睁了眼,拉住宝玉衣襟不叫去,哭道:&ldo;饶是她们有那些闲话,你还替我扬铃打鼓地满院挂幌子去。你出去一日刚回来,还不好生歇着,明日且勿声张,只悄悄叫小厮请大夫来瞧了就是。千万别叫老太太合太太知道,反被人闲话,说我轻狂。&rdo;
宝玉应了,哪里睡得着,一晚上起来数次,时时来袭人床前问候。袭人生怕他不安,只假装睡熟,任他问候,只不应声。宝玉只当她真睡了,这才重新躺下,不一声憨声微起。袭人倒在外床流了一夜的泪。
次日一早起来,宝玉便命人传大夫进来,自己且出园去请老太太安。却有贾琏带去孙府的人回来报信,说二姑娘昨夜里子时已经去了。凶信传出,合府皆哭泣怜惜,都叹迎春命薄,嫁出府不到一年,竟然短命至斯。邢、王二夫人哭着,安排奠仪,香烛素马,打发人去孙家吊唁赴祭。贾府子侄不免都要前往致意。宝玉大哭着,便也回房换过素服,袭人还要挣扎起来相送,被麝月按住了,说是&ldo;我们又没折了手,难道不会替他准备的?&rdo;便罢了。
宝玉一行到了孙绍祖府上,随众焚香祷告,又寻个空儿找了绣桔说话,细问迎春猝死前后事。那绣桔早被孙绍祖收用过的,且打怕了,哪敢实说,只悲切切应道:&ldo;姑娘近来身上原有些不好,精神每每恍惚,问东答西,那日在楼上走着,不知怎么好端端就摔了下来。姑爷也找大夫来瞧过,说是跌伤内脏,救治不及。入夜便死了。&rdo;宝玉听了不信,却也无别法,只得回至迎春灵前恸哭再三。是晚回来,先至袭人床前问候。袭人只答&ldo;好多了&rdo;,并无别语。接连几日,都是这样。
贾赦、邢夫人只在停棺、头七等要紧日子去了两趟,假意哭几声便回来,见了孙绍祖,也并不敢责备询问,只说些节哀保重的现成话儿。倒是王夫人打发琏、玉、环等人每逢三、七之日,必定一早出门,按期祭吊。园内诸姐妹虽不便前往,也自有另一番祭吊,哭了几次。
别人犹可,惟惜春人小心思重,格外存感,心道香菱不过是薛家的一个下堂妾,死后还有那般排场,两府里往来拜祭不息;二姐姐乃是荣府里正儿八经的公侯小姐,虽然自小没娘,父亲兄弟俱在,眼睁睁看着她被人作践至死,非但一句话也没有,便连往来哭祭也嫌罗嗦。可见人情冷暖,凉薄至斯。从此对两府里人情益发冷淡,自谓看破。这也不须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