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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 李前溪(第1页)

荆州人李前溪,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在外面以流浪为生,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生活没有着落,非常贫苦。十五岁被剑客李复言收养,在深山里练习剑术,到了十七岁的时候,有了非凡的成就,同门的师兄弟都远远不能和他相提并论。他的师父驱逐他离开师门,叹息着说:“在教导你学习剑术方面我已经到了技艺穷尽的地步,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李前溪不甘心地说:“剑道上的成就应该用什么来形容才准确呢?我听说就像连绵的山岭一样,此起彼伏。师父你所传授的剑术,能不能够让我一览众山小呢?”

李复言生气地说:“你太狂妄了!一个人应当知道学无止境,怎么可以在没有见识到别人高明剑术的情况下,冒失地以高手自居呢,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李前溪急忙向师父认错,其实私底上却不以为然。

离开师门以后,在江湖上历练了一段时间,见识了诸多剑术名家,并且将他们一一击败,心里就更加地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了,扬扬自得地认为普天之下,所谓的剑术高手不过如此,大约能胜过自己的,不过寥寥数人,而这些高手却又长年深居简出,不出来和世人交会,真是莫大的遗憾。于是千方百计地四处寻找那些隐世剑客,希望和他们一较长短,获知自己在剑术上真正的成就究竟怎么样。

李前溪不喜欢喝酒,每当闻到酒气就很不舒服,如果酒气过于浓烈,甚至会醺得他出现呕吐晕眩的症状。有一年听说长安附近的几枝山下住着一个会剑术的老翁,平素和普通人一样以农田耕作为生,相貌也不出奇,但是际遇非常奇特。他的剑术竟然自承是在酩酊大醉以后,在醉意里见到仙人舞剑而学成的。当时江湖上有一个以剑术高手自居的人,叫作宋曲径,剑术已经非常高妙了,也曾和李前溪有一面之缘,两人之前比试剑术,直到三百招以后才会落败。宋曲径听闻了剑术老翁这件事,特意不远千里前去拜会,结果看了老翁舞动长剑不过三招,就马上服服帖帖地抛下自己随身佩带的利剑,嫌恶地说:“我这种资质的糟粕哪里配说剑术这种事情呢?”这个人从此就没有音讯了。老翁的名气也因此在江湖上扩展开来。

李前溪听说了这件事情,急不可待地打马长安,四处问路,终于找到了老翁。老翁却愠怒地说:“剑术这件事情,比起乡下人耕田、插秧、收割,不会有区别。为什么你们偏偏要纠缠其中不得解脱呢?”李前溪认真地回答说:“这就是所谓的追求‘道’的过程。耕作是道,饮茶是道,练剑也是道,并没有孰高孰低。每个人都需要通过不同的途径来领悟‘道’,这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您的话固然有道理,但我也不能因此弃‘道’而荒废了自己。”他的态度很诚恳,和那些前来向老翁讨教剑术的人不一样,老翁于是笑着说:“今天夜里我们共饮几杯吧。”

于是李前溪准备了一些上等的美酒和菜肴,派人送到老翁的茅屋里去,老翁却坚决拒绝了,只是用自己家里酿制的劣等高粱酒来款待他,佐酒的也不过就是豆腐、花生之类的农家小食。李前溪闻到酒的香味就忍不住肠胃翻滚,却只有强行忍住,继续端坐在那里,说:“我恐怕酒力很弱,没有办法陪您尽兴。”老翁说:“醉乡宜频到啊!”一杯接一杯,竟然足足喝了三大坛酒,这才大笑着说:“因为怕人骚扰,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喝过酒了!”于是拾起扔在茅屋角落里的一柄锈迹斑斑的断剑,在屋前的空坪里舞动起来。他的动作就像飞鸟掠过天空一样找不到痕迹,也像轻风拂过山冈一样无法捉摸,李前溪呆呆地看着,一直到半个时辰以后,老翁收了剑,径自回房酣睡过去,李前溪还觉得刚才所看到的剑舞只是眨眼的一瞬间,那些精妙深奥的招数根本没有办法进行记忆和分析,就更谈不上什么对阵了。

先前陪着老翁饮酒,尽管身体极为不适,仍然能够凭借多年对练剑过程中锻炼出来的坚强意志进行克制和忍耐,现在见识到这样神奇的剑术以后,竟然觉得全身有如酒气上涌,醉倒在地上,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醒过来。鼻息里仍然残留着浓醇的酒香,这是很奇妙的事情。

再与老翁交谈,发觉他和醉了之后的举止完全不一样了,魁岸的姿态变得瘦弱畏缩,飘逸出尘的动作变得迟缓衰弱,论及剑术也显得懵懂无知,就和寻常山野村夫没有两样。面色苍白,气息微弱,这是因为过于透支体力产生的后果。没过多久老翁就死去了,临终的时候告诉李前溪说,在醉意朦胧中他可以遇见一个黄衫客,自称通过修炼剑术而悟道,因为躲避四百九十年一度的天劫,竟然找到一种方法,藏身在醉乡里,侥幸没有灰飞烟灭,却因此变成了一缕虚魂被困在醉乡而不能脱身。只有通过醉酒后的迷茫般的游魂状态才可以看到他。黄衫客,传说中是一个很神秘的剑客,消失在江湖上很多年了,李前溪曾经听师父谈及过他。

知道了黄衫客的际遇,李前溪觉得很唏嘘,认为像这样超凡入圣的剑术高手都没有办法逃脱人世间的苦难,自己就更加力不从心了。这次际遇对李前溪的触动很大,于是他回到了荆州,买下当地的一幢宅院,闭门过平静的世俗生活,静心研悟在剑术方面更精深的道理。据说后来他仗之大显神通的风驭剑法,就是在此潜修期间会心而悟的。只不过当时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患难,较之往后自然没有那么圆熟自如,但已是惊世骇俗了。

楚地盛行巫术。荆州有一个和尚叫作石上花,据说先前是跟随着金大佛修行的弟子,因为心智蒙昧,受到魔教的蛊惑,竟然投靠了湘西巫教,跟随着伤夫人学习巫法,兼容了正邪两道的特长,既精通无坚不摧的金系术法,兼又内蕴绵软无形的巫术,算是有了大成就,很多负有盛名的高手都奈何不了他。有一年石上花经过李前溪的房子,骑着马绕院落转了三圈没有离开,诧异地说:“从门缝里吹出来的风息有剑锋的气机。”犹豫盘算了很久,竟然不敢推门而入。回去报告给伤夫人听,伤夫人说:“依靠修炼道术而有成就的人之中,没有听闻过李前溪这个名字。”但仍有意亲自前往一试。去了以后竟然失去了消息。湘西巫教的人都对此非常惶恐,大规模地派了高手前去荆州李宅,却发现人去屋空,没有得知李前溪的去向。

这件事情非常隐秘,巫教不敢示之于众。青木教主谢中天不知道从哪里打探到了消息,叹息着告诉弟子半尺罗:“天地间充满了劫数,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的仿佛震天撼地摧山倒海,有的却宛如白云苍狗来去无痕。伤夫人如果得以安全度过这一劫,恐怕就距离飞升仙界不远了。”

过了半年,见到伤夫人带着李前溪回到了湘西巫教。

半尺罗十分佩服师父的判断,哪知道谢中天又说:“伤夫人误了自己啊,他日一定难逃大限。”后来,伤夫人果然死在徒弟鬼女子的手里。起因竟然是因为荆州书生方友松。据说方友松的剑法传自李前溪,曾经在某次从伤夫人手底逃生时,竟然使用了李前溪非常诡异的“悲徘徊”身法,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巫教中有一种很隐秘的蛊术,叫作“相许惑”,施术的人要把自己的精血经过很困难的方法提炼成一根根的血丝,平常隐藏在秀发之间,光亮柔滑,与青丝掺杂在一起,无法轻易辨识。这种术法大约与道家所谓的元婴类似,虽然不具有人的外形,却有非常强劲的攻击力和控制力,如果受到损伤,施术的人也因此难以得到善终。东山日照寺的竹大师曾经与伤夫人有过一段来往,评价说伤夫人的性格非常倔强,所练的武功术法也是走的刚猛一路,大约是因为天性里柔顺温存的一面,已经耗化成为精血之蛊了。很多人猜疑伤夫人把这种一往无前的蛊术施在了李前溪身上,才致使李前溪中年性情大变,身堕魔教,以至于众叛亲离,就连他的师父也拂袖与他断绝了师徒情谊。但这些传言的真伪,就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海外的方丈仙山,本来是不涉足江湖事的。这一年听说了李前溪投身魔教的消息,忽然让一个中年妇人俞大娘来和他比试剑法。俞大娘,就连方丈仙山的很多人都竟然不知道她的来历,是一个在岛上洗衣的妇人。

俞大娘还没有战李前溪,有人就诧异地问:“为什么石上花从正道叛教投靠魔教,并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要这样对付并没有犯下什么杀孽的李前溪呢?”有人回答说:“从其中可以知道人之轻重呀。”离空洞的金大佛也听到了这样的解释,微笑着摇摇头,认为不是这样的。但当别人问起原因时,他又微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解释什么。

湘西巫教很神秘,在当地的民众中有非常大的影响力。俞大娘刚刚到达某个小镇上,就有人向伤夫人报告了她的踪迹。李前溪也因此得知了消息,于是派人送了一封信,约在当天晚上的神农峰顶,两人于是在峰头试剑。据说犀利而纵横的剑气笼罩了四周,不要说观望的人群,就连空中的云雾也被荡涤消散得毫无影迹。没有人能够在那样锋芒毕露的剑气笼罩中近距离探望这两个人的比剑过程。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空中传来女声的凄厉呼痛声,远处的巫教弟子喜形于色,报告伤夫人说:“一定是李前溪占据了上风。”伤夫人说:“现在不要急着妄下断言。”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山峰上闪现出明灿耀目的剑气,报讯的人喜滋滋地向伤夫人说:“这是李前溪最擅长的剑光,看来已经把俞大娘的剑气完全压制了。”伤夫人仍然摇头说:“现在得出结论未免为时过早。”

这样来来回回观察了很多回合,峰顶终于消失了令人耳目错杂的光影声浪,一切归于平寂之中,很久都没有动静。报讯的弟子战战兢兢问伤夫人如何应对,伤夫人冷静地坐在房间里说:“再等等。”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远远地在神农峰顶传出一阵长啸,洋溢着分外的喜悦与奔放。巫教的弟子都识辨出这是李前溪的声音,纷纷奔走相告,说:“连方丈仙岛的高手都被击败了!”只有伤夫人脸上露出悲痛的表情,赤着脚从锦榻上跑出来,望着遥远缥缈的天空,向弟子鬼女子叹息:“他将要离我而去了。”

果然这一战以后,人们在神农峰顶找到了俞大娘的尸体,神态安详,身体完好没有血迹,但是李前溪却并没有再回巫教,而是完全失去了踪影。鬼女子安慰伤夫人说:“一定是担心方丈岛失去颜面而派遣出更高强的敌人,将会给巫教带来恶劣的后果,才会只身藏匿的吧。”伤夫人叹息着说:“世间的感情微妙多变,这是你所不能全然学习的,要靠自己的经历与体会。先前他之所以为巫教所用,是因为迷恋我身上流动着某种外人所不能给予的气韵。这种气韵,既接近于男女之间的情爱,又类似于母亲般的怜爱,李前溪的一生固然多姿多彩,但是因为经历过失怙之痛,即使通过修行剑道使心灵澄澈,情感上的缺失仍然不是理智所能抵御控制的。我现在所说的,就是巫教中关于蛊术的要义,如果你将来能够有机会领悟到这一层,世间将没有什么人可以做你的敌手。”

鬼女子惊讶地说:“原来师父果真在李前溪身上种下了巫教最厉害的蛊毒‘相许惑’。而今李前溪不知所终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伤夫人叹息着说:“要知道人力是有穷尽的啊。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并不是像你所理解的独成一体,而是环环相扣井然有序。山峰上的孤松看上去是全世界的顶点吗,它所依赖的却是岩缝里泥土的滋养;泥土看上去辽阔无边,却又由万物死亡后的骨肉所转化而成。世间不管怎么高明的法术,也因此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并没有绝对霸道得令人无从抵抗消解的力量。外人认为我性格倔犟好强,功法也是走的刚烈骤猛的路数,就断定这是一个偏激而难以接近的妇人,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俞大娘就是因为了解到蛊术的特点,才能够顺利地把我种在李前溪体内的蛊毒解除掉,我想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伤夫人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黯然,仿佛成了一个满怀春思的少女。过后鬼女子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表情。

青木教联合魔教其他的势力大举进攻方丈岛,这件事情过去了十年以后,有人游历海外,曾在某座荒岛上见到过剑客李前溪。当时,屈指算来,已经应该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和离开湘西巫教时有着一样的中年面容,穿着朴素的衣裳,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似乎再也没有和魔教有过任何瓜葛,但也没有与正道的人有什么往来。有人传说他的驭风剑法已经到了当世第一人的高绝境界,成就超过了当时以飞剑之术闻名于世的姜白鹿。姜白鹿听说了这种传闻非常不甘心,曾经三次买舟出海,最后一次是在冬天,从此没有再返回。

巫教后来曾经一度执掌门户的鬼女子,发现当年出身于方丈仙岛的洗衣妇人俞大娘,竟然也曾经出身魔教,似乎与伤夫人有着深厚的渊源,碍于辈分与礼仪,她没有把这件事情追查到底,关于李前溪身中蛊毒的细枝末节在世人眼中就显得更隐秘了。

李前溪在海外的孤岛上生活了三十多年,并没有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凭借着精深过人的剑术悟出天道飞升成仙,终于寂寂老死。日照寺的竹大师曾经评价说,这样超凡入圣的剑术,大约连神仙也是可以抵敌的。谁会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呢。

游历海外的修道人士,把李前溪的尸骨带回到荆州的深山,李前溪从前师门的旧友和后辈埋葬了他。一年以后,有练习剑术的江湖人前去凭吊,发现孤坟的泥土散出浓烈醺人的酒香,掘开坟墓看时,棺材里的尸骨荡然无存,但是那股酒香莫名其妙地从坟坑里散发出来,令人闻久了竟然产生晕眩感。掘墓一看究竟的人们赶紧复原了坟墓,但是那股酒香一直没有消散掉,绕着坟堆很多年。这是非常奇异的事情,那座山后来被人称作埋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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