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t;天青……吃了再干……&ot;
&ot;你先吃。&ot;
&ot;……我不吃啦!&ot;
女人猛烈地抽搭起来。天青停了手,看着脚下的地,还是迟迟不肯回脸。
&ot;你咋了,婶子?&ot;
&ot;天青……我把话先撂给你,你叔他迟早杀了我!日子没得过了,你见啥听啥给史家营捎个信儿。别拦他!让老东西杀了我吧……我不指望活哩……&ot;
&ot;我叔他脾气赖。&ot;
&ot;他可是个人?你叔他可是个人?我屈呀!天青,我受他的你也受他的不成?亲侄儿哎,你跟婶子交待交待,我在你们杨家可怎么活?我迟早给他打死,我受不下啦……&ot;
婶子噎了气,哭得十分艰难。天青抱着脑袋,找不到妥帖的话说,想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跑过去把不幸的女人揽到胸口,让她滔滔地哭个顺畅。头一次听到她悲切的倾诉,竟有这么多话给他,使他明白女人离他不远,伸手便能抓到,也使他更恐惧地游移于侄子的本分,不知道后面等他的是些什么。
眼前的黄土点点滴滴地湿润起来,已经更没有法子去看她。背上热辣辣地燃着一堆火,想必是她红肿的眼在看着他了。
&ot;天青……趁热吃吧。&ot;
&ot;就吃。我去一下……回来就吃。&ot;
他佯装解手,匆忙地翻过棒子地前面的山包,找棵桦树靠着蹲下来,眼里憋的水刷刷地泄到脸上和衣服上。他撞那棵树,咬一块桦树皮含在嘴里,把奔涌的悲声完全地堵回肚子里去,一点儿也不给她听到。他深深地触到了一种奇大的悲惨,是她的,也是他的。
金山不见踪影。他打女人的借口原本是因为送饭迟误,女人告诉他骡子卧在槽里不起身,也不吃东西,他的借口就换了一个,只是打得更充分也更凌厉些。女人伤了腰,间苗时用着半跪半趴的姿势,天青没有表达什么,殷勤的只有那张笨嘴,歇歇吧歇歇吧地劝阻,声音倒比往日更添些冰冷。这冰冷首先给自己来感觉,不这样就挡不住自己,因为整整一个后晌都在酝酿要不要把不听劝的女人拦腰抱起来,抱到棒子地外面去。决心下了一百次,毁灭了一百次,只徒然地磨着冰冷的嘴唇。女人在他的声音里得到安慰,不在乎那些刻意的冷淡,因为他潮湿的眼睛及里面不褪的红色已经在热着她的心,并且暗暗地品味着了。
骡子果然得了急症,金山在它腹皮上按到很大一个软包,疑是绞肠痧。等不及娘儿们和侄子下地回来,就闭了院门,将摇摇摆摆不肯走路的牲口牵离了村子。晚饭时辰,老乔家来人传金山留的话,说是到达摩庄请人医治,治不好就去桑峪,一时回不来的,叮嘱趁着天好早些把苗子间出来,园子里的菜早晚留意些,小心让哪家的猪崽子拱吃了,等等。来人又哧哧地笑了,告诉菊豆和天青,金山走时满脑袋流汗,摸牲口肚子当口像是有泪掉下来了。宝贝要死了,金山怕也活不成。菊豆听到这个玩笑只咧了咧嘴角,天青什么反应也没有,闷闷地喝着玉米粥。叔叔今晚不回来了。院子里只有他和婶子了。他的全部思想都停留在这个从来没有遇到的事情上。局面来得太突然,不能肯定往日是否渴念过,有些怕。撂下碗筷,见女人出来进去走得很轻捷,怕得便更狠,暗知在无数的夜晚里,自己早就无数次地把这种机会设计操演过了。
&ot;踏实睡,用不着三更伺弄歪骡子啦!&ot;
&ot;婶子,喊我起炕……赶早把菜地浇浇,我睡得贪。&ot;
&ot;踏实睡你的,你啥时候睡过整觉?他不在了你还怕啥?&ot;
&ot;起早浇了吧,看他回来找话说……我是累惯了的,干一事少一事。&ot;
&ot;你就是个木头?&ot;
婶子拾掇了鸡窝,站在院子的月光里,脸上融着灰灰的一团,天青辨不出那上面松了捆绑的浅笑和柔情,是不是有他要找的意思。她嗔怪他是个木头,是怨他呢,还是唤他呢?她要唤他完成一件事情么?婶子嘱他早早歇息,便轻巧地移回北屋去了,闭紧的门给天青丢下一个庄重。他蜇到厢房,把木头甩上炕席,指肚儿摸来摸去,要剜掉这木头上的羞惭和胆怯,让它如他所愿的那样活泼起来。北屋油灯灭了,他屋里那盏灯一直就没点。不知躺了多久,想着如何站到北屋台阶上,又想如何对付那两扇黑门。步骤很完全,然而每想到走进门去,思绪就纷乱颤抖不止,阴谋和勇气也随之一塌糊涂了。他拉住夹被把自己紧紧捂了起来,连脑袋也一并捂住,终于退缩了,没下炕,没进院子,没上台阶,什么动作也没有。木头和苇席棉被长成了一体,沉沉地入了梦,不再忧愁梦外的一切。有心去梦里演习他的计划,然而悠悠地就是不见花朵似的那片身子,倒恍惚看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搂着一匹骡子哀哀地哭泣,踢他踹他也不走,拎了斧子砍他,胳膊却举不起来,满世界轰轰地响着流泪的声音和吧嗒着嘴唇舔泪吃泪的声音。
天青醒了,手在被子里寻找丢失的斧头,找不着,哭泣的声音却依旧持续着。窗外有人,他霎时惊住,看清了与梦里不同的情况。刚刚撩开被角,抽泣便迅速消失,北屋的门轴远远地低低地叫了一声。月光很白,铺了青石板的院子像一池水。天青在窗户上趴了半天,仰身倒回枕头,疑心自己是迷了梦了。却又不信。耳朵是真切的,心也是真切的。却还是不信。事情无论如何不会这个样子。是他想这么做,做不成,因而恍惚了。梦见看见听见了那么多,全是因为脑袋有些发颠。人颠了什么都能看到,叔叔有一回不是看到爷爷了么?爷爷在圈里拉了一摊东西,去灶间掀掀锅盖,又给骡子抓了一把黑豆,就走了。叔叔亲眼见来着,只是没敢跟爷爷说话。自己刚才找了半天斧头,在窗户上见了婶子,全是招了颠的缘故,跟叔叔没两样的。天青安慰了自己,却一夜不曾睡稳,早早地爬起来,看着晨光里直挺挺的顶门棍发呆,顶它是防兽防风,一向如此,现在却使他生了气恼,怪自己昨晚为什么不留个疏漏。再想想,又看出这气恼没有道理,便拖着困乏的身子到园子里浇菜去了。北屋闭着门,婶子还睡着。他怕看到她,却未想她是不是也怕。如果两个人相互怕起来,这宽敞的院子就没法子呆了,直到把水引进菜地,稍稍清醒的杨天青才动了这个念头。不等他叹气,婶子清凌凌的声音已经从村巷里鸟叫似的悠出来,在招呼他归家吃饭了。往日也这么叫,却从来没有如此悠扬。天青愉快地抬起头,在溪流对面的山岗上见到了起伏的绿色,又在绿色上面看到了一幕干干净净的蓝色的天空。他也想叫一叫了,觉得悠扬的叫会使他生出两扇翅膀,舒展地飞到山谷的早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