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到来那一时期,鲁迅十分兴奋,在绍兴尚未光复之顷,城中人心
浮动,他曾经召集了全校学生们,整队出发,在巿面上游行了一通,镇静人心,结果大家当作革命军已经来了,成为唾手而得的绍兴光复。关于这一段经过,鲁迅在《追忆范爱农》一文中,有生动的描写:
到冬初,我们〈他和范爱农)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武昌起义,接着是绍兴光复。笫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拒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
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
夫谈闲天1。
这便是他们所身经的辛亥革命。当时,有几位年青的学生,办了一种报纸,对军政府有所攻击,顶的还是鲁迅的招牌,但是青年们的居心和王都督的
手法,都使他十分痛心。
辛亥革命的使人失望,几乎到处都是一样的。许季弗从南京来请鲁迅到
南京教育部去,范爱农对他说:&ot;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吧!&ot;1这是很凄凉的话头!鲁迅自己也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见过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他用讽刺的笔法来写阿0的革命,才勾出了真实的一面。《阿正传》第七章开头便标明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举人老爷送箱子来赵家寄存,把革命消息带给了未庄,使得阿0兴奋起来,在街上发出造反的口号,吓得全村的人十分惊惶。他的警句是:&ot;我要什么就要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ot;买了他搭连的赵白眼想探他的口气,问道:&ot;阿0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吧?&ot;阿0回答道:&ot;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ot;据周作人说:这一个场面乃是实有的,确实是阿桂自己的事。那时,杭州已经反正,县城的文武官员都已逃走,城防空虚,人心惶惶,阿桂在街上掉臂走着嚷道:&ot;我们的时候来了,到了明天,我们钱也有了,老婆也有了。&ot;有破落的大家子弟对他说:&ot;我们这样人家可以不要怕。&ot;阿桂对答得好,&ot;你们总比我有。&ot;有即是说有油水,不一定严格的说钱。在那一天的夜里,嵊县的王金发由省城率队到来,自己立起了军政分府,阿一觉醒来,已经失掉了他的机会,他的成功便只是上边所说的那一个时期,这之后他想革命只有静修庵一路,但是那里也已经给秀才与洋鬼子去革过了。
周作人说阿0在静修庵革命失败,原因是赵秀才与钱假洋鬼子先下了手,这里显示出来他们三人原是一伙儿,不过计划与手段有迟早巧拙之分罢了。正传里写士大夫阶级绝不多费笔墨,却可以看出这对于革命有保守与进取两派,也可以说甲是世故派,乙是投机派。举人老爷与钱太爷不曾露面,赵太爷的态度,可以对阿0的话为证,他反对秀才驱逐阿0的主张,以为怕要结怨。这是旧的投机派。新的便要更有计划了,第一步是静修庵,第二步则是&ot;柿油党&ot;;有了这银桃子的党章挂在胸前,在乡间就成了土皇帝,什么人都看不在眼里,何况是阿0呢?阿0想要投效,前去拜访假洋鬼子,遇着正讲催促洪哥动手的故事,看见阿0便吆喝滚出去,阿0从哭丧棒底下逃了出来,不曾被打;但假洋鬼子既然不许可他革命,他的前途便完全没有了。
依郑振铎的说法:&ot;像阿0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终于受
到那样大团圆的结局,似乎连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至少
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ot;鲁迅却不赞同这一种说法,他说:&ot;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的命运,也只能如此
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并非现代的前方,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0究竟已经用竹筷
盘上他的辫子了。
《阿0正传》第八章开头便说:&ot;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ot;1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里,便包括了辛亥革命后社会上换汤不换药的混沌情形,虽然王金发做了军政分府都督,总揽民政军事之权,本文中说知县和把总还是原官,并不是事实;但见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官的话却是真的,因为当时投机派摇身一变,做了新贵的的确不少。一群旧人都拥上了台,与清朝不同的,便只是少了一根辫子。这是鲁迅笔下的辛亥革命(他在《阿0正传》之前,曾写了《怀旧》,立意相同;)。
七民初的潜修生涯
辛亥革命,说穿来只是&ot;盘辫子&ot;与&ot;剪辫子&ot;的革命,其使我们失望,那是必
然的。那时的鲁迅,已经到了北京,看了走马式的政治局面,他摸到了病根所在,便沉默下去了。《两地书》中,他在一封复许广平的信中提到了他自己的看法。他说:&ot;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自然,那时恶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总失败。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在的情形。其实这也
不是新漆的坏,乃是涂饰的新漆剥落巳尽,于是旧相又显了出来。使奴才主持家政,那里会有好样子。最好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劣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但说到这类的改革,便是真叫做&39;无从措手&39;。不但此也,现在虽只想将&39;政象&39;稍稍改善,而且非常之难。在中国活动是现有两种&39;主义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们的精神,还是旧货,所以我现在无所属,但希望他们自己觉悟,自动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义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无政府主义者的报馆而用护兵守门,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土匪也不行,河南的单知道烧抢,东三省的渐趋于保护鸦片,总之是抱&39;发财主义7的居多,梁山泊劫富济贫的事,巳成为书本子上的故事了。军队里也不好,排挤的风甚盛,勇敢无私的一定孤立,为敌所乘,同人不救,终至阵亡,而巧滑骑墙,专图地盘者反很得意。我有几个学生在军中,倘不同化,怕鲁终不能占得势力,但若同化,则占得势力又于将来何益。……我又无拳无勇,真:没有法,在手头的只有笔墨,能写这封信一类的不得要领的东西而已。但我总传还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