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拦他们的不是大内侍卫……那天晚上大内侍卫们竟然集体开小差去了……而是福宁殿的宫女太监。幸亏曹皇后出身将门,临敌镇定,指挥他们拖住了刺客,为侍卫赶来争取到时间。大内侍卫一到,三名刺客当场毙命,剩下一人冲出包围圈,边战边退,一直退到宫城北城楼上,居高临下,凭狭窄的楼道口顽抗。那厢间,赵祯已经知道刺客是他最亲近和信任的亲从官,这让他难以置信,于是几次下令留活口,企图从最后一名刺客王胜口中,得到行刺的原因和背后指使者。然而,围攻王胜的侍卫官兵,竟然无视皇命,在擒获王胜后,又当场肢解了他!王胜一死,活口全无,刺杀皇帝这样一件天大的事,竟成了无头之案!此案疑点重重,匪夷所思,没有里通外合,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而且事后刺客全数灭口,分明是有人存心让其变成死案,没法追查!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事后的调查结论卒不知其始所谋!没人知道这件事是由谁主使,由谁发起的。查来查去也没查清楚,只能把宫里宫外的责任官员换了个遍,便不了了之了……胡言兑知道,事后官家又暗中追查了数载,也只能查到是身边人所为,但因为证据不足,也无法说出具体是谁。然而此案和郭后暴毙案,就像两团阴云,一直笼罩在官家心中,令他愈加没有胆色。赵祯幽幽一叹道:“寡人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当齐桓公,我要善始善终……”“可经过这一场,”胡言兑轻声道:“韩琦已经明白大官的心意,知道你不会选宗实的,只怕会狗急跳墙。”“所以我答应了他的条件。”赵祯低声道:“知宗正寺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只有判开封府能把他们安抚下来,再争取一年时间。”“只怕得不偿失……”事已至此,胡言兑也不能再装傻充愣了,低声道:“只怕弄假成真啊,大官!”“当然极有这个可能,”赵祯突然露出一丝笑意道:“但如果陈仲方的脑袋,没有被柴禾糊上,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做!”见官家心有定计,胡言兑放下心来,轻声道:“无论如何,大官要注意安全……”“不要太过担心,”赵祯笑道:“有父子把守大内,寡人的安全不成问题!”“还是小心的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胡言兑轻声道:“老奴建议,从今日起,加强宫中戒备。”“嗯,也好。”赵祯点点头,没有反对。落雪无声,韩琦进去福宁殿时还没下雪,此刻天地间却一片白茫茫。皇帝摔碎茶碗的一瞬,已经走到殿外的韩琦似有所觉,他缓缓立住脚,却半晌也不敢回头,最终深深一叹,迈步往外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身为大宋首相,韩琦被恩赐在禁内乘双人抬舆。所谓抬舆,就是一把前后有轿杆的椅子。像这样的雨雪日子,抬舆上还加了帘子。福宁宫门外,抬轿的小黄门看到韩相公出来,赶忙把抬舆扛过去。韩琦却视而不见,自顾自的冒雪往禁门走去。小黄门们可不敢怠慢,赶紧抬着轿子跟在后头。雪花落在韩琦的脸上、眉上、睫毛上,须臾便全成了水珠,看上去像是满脸的泪水。从天圣二年中进士至今,韩琦已经在官场三十七年。这近四十年间大起大落不知几凡,经历过西北战场的失败、庆历新政的绝望后,他自以为已经心如铁石,不知恐惧为何物……然而此时此刻,韩琦分明感到了彻骨的寒意,连牙根都在微微打颤,整个人都被无边无际的恐惧淹没了!他竟然威胁起了皇帝!而且是在位四十多年的大宋天子!纵观史书,一千年来敢干这种事儿的,不会超过十个人,其中最有名的是曹操!“我竟然成了大宋朝的曹操……”韩琦嘴角一阵阵抽动,有些神经质的低声嘀咕道:“可不然又能怎样?你竟然想要选别人,那也怪不得我以命相搏了!”说着表情又有些放松道:“还好,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在,我这条老命丢不了,最多就是去儋州度此余生呗。”自信心一点点重回身体,韩琦渐渐挺直了腰杆,他又恢复成那个睥睨天下的韩相公:“既然如此,有何不能放手一搏的?哪怕轰轰烈烈一败,也好过不战而退!”想到这,韩琦的步伐坚定起来,大踏步的往政事堂走去,他走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两个小黄门要小跑才能跟上。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韩琦突然醒悟过来,自已一时心神失守,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倏地站住脚,回头盯着两个小黄门,和蔼问道:“你们方才都听到了么?”小黄门们赶紧摇头,表示啥都没听到。“要是听到半个字,你们就等死吧!”韩琦淡淡威胁一句,转身进了政事堂。一进了值房,韩相公才感觉要被冻僵了。长随忙将炭盆烧旺,又端来热参汤,好一会儿韩琦才暖过来,便命人将舍人院知制诰沈遘和检正中书吏房公事韩缜叫来。…,“阿嚏……”韩琦披着毯子还打喷嚏,但不影响他发号施令:“官家有旨,任命庆陵郡王为开封府尹,你们赶紧拟制的拟制,走程序的走程序,不得有误!”“是。”两人强压着兴奋应一声,韩缜终是忍不住道:“相公,这么说,王爷的太子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沈遘虽然没说话,却也是一脸的震撼。也难怪他们震撼,因为这个看似普通的官职,自从后周的柴荣开始,几乎每一位帝国接替人,在正式继位之前,都拥有这样的一段履历。以至于人们都把当上开封府尹的皇子,几乎看成理所当然的一国储君!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如果判开封府的同时,再封晋王,那才是理所当然的太子!只是赵宗实身上还背着二股河的案子,郡王的爵位能不能保住还两说,韩琦脸皮再厚也没法替他求封亲王,更别说是晋王的封号了!“不要高兴太早,庆陵郡王还不是晋王,更不是皇太子!”韩琦脸上殊无喜色道:“你们把我这个意思传达下去,告诉那帮子蠢货,谁敢得意忘形,老夫捏爆他的卵蛋!”说着对沈遘道:“你赶紧去拟制吧。”沈遘知道,相公还有话对韩缜说,便知趣告退。待房中只剩下韩缜,韩琦沉声道:“回去跟你哥哥说,要尽快把二股河的案子,还王爷。得是清白之身才谈得上加封啊!”“听我兄长说,案子有些麻烦,主要是文彦博那厮盯得紧,”韩缜轻声道:“想要做手脚,实在难上加难……”“这老匹夫!”韩琦恨恨的一捶桌面,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辛辛苦苦把富弼挤走,却又傻了吧唧的把文彦博弄来。说自找苦吃都是轻的,简直是自寻死路!凯旋(上)集贤相签押房内,文彦博正在对着棋盘,和自己下棋。聪明人总是可以忙里偷闲,不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侍立在一旁的长随,赶忙转头看去,便见文相公在政事堂的头号亲信吕公弼,一脸惶恐的出现在门口。“相公,大事不好了!”吕公弼沉声道。文彦博还在那举棋不定,好一会儿才落下一粒黑子道:“什么事让宝臣老弟慌成这样?”“刚刚得到的消息,”吕公弼嘶声道:“官家要任命庆陵郡王为开封府尹!”“哦。”文彦博微微点头,又拿起一粒白子,问道:“封亲王了么?”“那倒没有……”文彦博啪地落子道:“那你着什么急?”“赵宗实当上开封府尹了,相公!”吕公弼恨不得把他的棋盘掀了,火烧火燎道:“这可想来被视为东宫转阶养望之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