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个字。
《金瓶梅》。
单玉莲一见这三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这三个字如一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迷茫地,谁在背后一推呢?她冲上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ot;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ot;
&ot;啪&ot;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门吧。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ot;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ot;马上便跳下来了。他还没完全死掉呢。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戳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头上还戴了六七项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慢舞。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扑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是死是活。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他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喊到排练室:
&ot;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ot;
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
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而无笑容,接近愁容。双眉很浓,眼神深沉。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人。最喜欢挺起胸脯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原来是啥人?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他是敢死队员,秉承&ot;文攻式卫&ot;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ot;怕死不是造反队!&ot;的口号攻进、占领了食堂,切断了水源,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一百储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射。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刑具有七十八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
&ot;这儿是红色根据地。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艳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立牢里受尽折磨,她没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两个地仰望着红旗,就像见到党,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电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ot;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
她也许就是&ot;吴清华&ot;。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ot;旋转&ot;,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旋转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ot;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理想!&ot;
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武装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中。《沙家兵》。《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入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