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任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这天,拢共在学校小卖部联系到卯生两回。次数少不是卯生的错,而是俞任不愿意向全班唯一有手机的何田田借电话,她就不得不排在小卖部前的队伍里焦急等着前面的同学快说完。
有的同学一脸单纯,和父母联系不过两分钟的事儿,无非是要钱要买资料要洗换衣服。有的同学则说不了两句对着电话那头大哭,“高考还有几个月了,我觉得我什么都不会,我一定考不上好学校。”
谈恋爱的也有,惮于小卖部阿姨、校保安队队长夫人的火眼金睛,话说得含蓄,“我早点考到你们学校就好了。”“你们学校不是开学迟吗?来我这看看也行。”
俞任一面焦急地看手表计算距离上课或者自习开始还有多久,一面假装镇静地祈祷卯生一定要有空接电话。两次交流里,卯生一次道歉自己最近不能回柏州见俞任,“我妈妈还要住院个把月。”另一次则期期艾艾,好不容易在快速增长的话费累计下让俞任听明白了,印秀也去看了她妈妈。
一提到印秀俞任心里就会起疙瘩,不是她人小鬼大,而是女孩的感情直觉已经发育,她握着电话筒咳嗽了声,抬眼看队长夫人正襟危坐假装瞟着电视机,“那她真是够义气的,你妈妈赔偿总算拿下来没落到旁人手里,我就放心了……”
俞任想说我好想你,说出口的仅仅是“对不起卯生,我在学校没有电脑,留言周日才能看到。周日中午我妈妈就来接我回家……”她顿了下,卯生那头明白过来,“我等你电话,不要着急。等我妈出院就好了,我还是回柏州戏校。”
当卯生问及她在学校情况时,俞任猛然察觉她无话可说,就是“挺好的”,话音落下,预备铃响了。
俞任只能飞速说“再见卯生”,付了钱后跑向教学楼。
她在学校不是“挺好”,而处于老师和家长的两面夹击中。班主任是数学老师,本来文理班都会带,但是他劝说俞任参加偏向理科的选班,“分数好拿。理科你只要思路清晰,结果是必然干净的,分数就会全部拿。”文科则不一样,一大段一大段地答题还费力不讨好,怎么着都能抓到把柄扣分。
实验班的老师也注意到了俞任,承认这个在分班考中和实验班失之交臂的女孩“难得有后劲”。话说得不是特别大气,但“后劲”这个词多是用来夸男同学的,现在用来形容俞任可谓是相当高的评价。理科实验班的班主任还拨冗接见了俞任,小谈了数句话,基本都是这位老师在说,中心大意是“好好学,保持下去,实验班的大门向你开着。”
俞任心里却有了计较,相对于非常辛苦才能学好的理科,她希望读兴趣所在的文科。这个念头才初向俞晓敏透露一次,就被妈妈呛,“读什么文科?喝西北风去?”
在县理科探花心中,文科“那点儿东西”说到底就是文字能力和理解能力,再讲究点记忆力。和“技术”压根不沾边。技术的敲门砖就是数理化生,那才是智商和逻辑的高地。母女俩从省医院一行回来后,关系基本缓和到过去,但暗战的序幕已经拉开。所以没有告诉俞晓敏,填写分科时俞任和小卷毛怀丰年对了眼神,成为全年级前三十名高材生中唯一报考纯文科科目的学生。
小卷毛的成绩虽然有所提升,但是目标依然坚定,“我的理科成绩最多让我考个柏州大学,但文科成绩让我可以踏入北京城前四名的高校。”谈到技术时她更没有后顾之忧,“我特会包馄饨,不愁没饭吃。”
虽然是学生的个人意志,但俞任的选择还是在全年级引起震动,以为分科后就和俞任分道扬镳的何田田也选了文科项,她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而俞任也被科任老师、年级主任轮番喊走谈心轰炸,俞任像多堂会审的犯人,挺着小身板坐在办公室中和老师讲自己的理由,“如果学校发个红头文件,上面写明白‘读文科是死路一条,我们强烈要求学生报理科’那我就认了。”
就业前景、学校的省市状元冲击梯队这些都和俞任无关,她从心而行,也感受到行进的目标渺渺茫茫、一团模糊。终于,消息传到了俞晓敏那儿,顾不上还在开行政会的副院长当即到了八中和俞任理论。
母女俩说黑话阴阳话的战线从恋爱扩展到选科,俞任笑着劝气得脸色铁青的母亲,“我就是读文科也有自信考上好学校,专业上我更倾向于做学术研究路线,偏向人文科目。你劝我读医学,我晕血。读计算机,我对编程丝毫没兴趣。再说金融类的文科也能报,说白了妈妈你就是看中钱。”
女儿铁了心时,俞晓敏就是拉出任颂红或者俞文钊都拉不动,最后谈到了断绝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上,俞任眉毛一挑,“不是吧妈?早知道你和我爸离婚时我跟他就好了。”
大人哄劝孩子的三板斧就是“为你好”、“你会后悔的”以及“将来别怪我没劝你”,落在俞任身上就像挠痒痒,送走了长吁短叹的副院长妈妈,俞任站在教室走廊远眺着校外的座座建设工地好一会儿,猩红的残阳落在两幢高拔入云的现代建筑之间,一股血战后落寞的英雄孤独感弥漫在她心头。
她将会在何方?卯生的将来会在何方?还有好学机灵的三儿呢?
“你失恋了吧?”怀丰年给俞任递上片口香糖,她靠在栏杆上仰头吹风,“失恋也比没得恋爱好啊,不像我的生活除了读书就是包馄饨。”
俞任看着她,猛然发觉这半年连怀丰年的身高都超过了自己。她龇牙,“没失恋,见不着面而已。”她第一次变相地承认恋爱,目光落在更远处的城中村,她想到三儿被耽搁的学习进度,再看着见不到的省城,“怀丰年,什么时候,咱们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没有严格的校园管制,没有车轮滚滚而来般的考试习题,没有被人硬掰强压的选择,就和喜欢的人永远待在一块儿多好?
怀丰年转过身看着楼下,“喏,你先得走出八中、迈向大学,这座楼到大门口有八百米,咱们还要走八百天吧,诶……”她伸手去抓滑下去的眼镜,只听一声细微的脆响,那副圆框已经掉到一楼摔碎。
小卷毛眯着眼看了眼地上,再揉揉眼睛看模糊的俞任,“瞧,眼镜儿比我都雀跃,四百多块呢!我得包多少只荠菜大馄饨呐。”
没了眼镜的遮掩,怀丰年这张脸更显得孩子气。俞任憋着笑,“走吧,我帮你去借一副挺几天。”
血色夕阳已经没入前方高楼背后,只露出了小半边的红线。路灯亮了,城中村的外来户陆续返回自己的临时小家。袁惠方家的女租客们夹在其中,提着炒面馄饨
凉皮上楼前看到趴在路灯下握着笔写字的小袁柳,“哟小柳,这么小就知道用功了?真是个读大学的好苗子。”
袁柳扬起小脸笑了笑,再瞥一眼联通加盟店里的袁惠方,见她盯着电视机没动静,继续安心地低头复习着俞任教她的那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