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三宝运回了常石头的无头尸体。
为了避人耳目,常敬斋让三宝将尸体扛了放在后花园里。他让三宝打来热水,亲自为儿子净身。
三宝说:&ldo;师傅,我来吧。&rdo;
常敬斋摆了摆手,他说:&ldo;我的儿子,我自己来!&rdo;
三宝从师傅悲伤的话里,听出了深藏在悲伤中的一丝自豪。
他比从事翡翠雕刻还要认真地清洗着儿子的无头尸体。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儿子玩世不恭的笑容。那过去让他深恶痛绝的笑容,现在在他脑子里变得越来越亲切,越来越可爱。
直到他认为儿子的尸体已经被自己洗得如处子一样干干净净了,他才停下手来,目光呆滞地凝神着儿子僵硬的无头尸体。他突然有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想法,儿子不能没有头就下葬了。
&ldo;三宝‐‐&rdo;他在后花园里头也不抬地唤道。
三宝快步跑了进来,喘着气问道:&ldo;师傅,你有啥吩咐?&rdo;
&ldo;你看这……&rdo;他依旧头也不抬地凝视着儿子的尸体说。
&ldo;师傅,你是问我棺木的事吧。在你给石头净身的时候,我已经去找过镇上的寸家了,他家有一口上好的棺材,是杉木的。&rdo;
&ldo;我说的不是棺材的事。我总不能让我的儿子连头都没有就埋了吧?要是他到了阴间,头也没有,不成了行尸走肉了吗?&rdo;常敬斋说。
常敬斋的话在三宝听来有理,但又让他感到为难。&ldo;师傅,要把石头的头拿来不太可能,他的头挂在城楼上,白天黑夜都有鬼子守着。&rdo;
常敬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又凝视了一会儿儿子的无头尸体,然后站起身来,他对三宝说:&ldo;快骑马进城去,把我的雕刻工具搬来,我要为我的儿子造一颗头,让他到了阴间也体体面面的!&rdo;
常敬斋的这个决定激动了他的内心。他又进到密室去,挑选着可以用来做一个头颅的翡翠毛石,最后,他挑了一个让他满意的毛石。然后他搂着这个毛石,就像搂着自己儿子的头一样,深情而慈祥。
&ldo;石头,我的儿子!&rdo;
他搂着这块翡翠毛石,哽咽着凄凉地叫道。
他的叫声,就像瓷器破碎的声音一样,清脆而尖锐。
常敬斋躲在密室里,用三宝从腾越城里带来的雕刻工具认真地雕刻着儿子的头像,他雕得比任何时候都认真,都庄严。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玉雕师和父亲,正在做着人生中最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情‐‐为自己失去了头颅的儿子,再造一个头颅。
因为要等待常敬斋雕刻好常石头的头颅,常石头的尸体,就只能摆在后花园那棵正盛开着的金桂树下。尸体摆放了三天后,开始有了腐臭味。
这尸臭味与金桂的香味交杂在一起,嗅一下比真正的尸臭还要难闻。三宝那天来到后花园后,就被这股怪异的味道弄得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更要命的是,这股怪异的味道还招惹了大群的苍蝇和几只饥饿的乌鸦。那些苍蝇在后花园里胡乱地飞舞,而那几只乌鸦,蹲在常家大院的屋顶上,发出了一声声令人讨厌的叫声。三宝多次试图赶走这些乌鸦,但赶走后不到一刻钟,它们就会倔强地飞回来,继续蹲在屋顶上,发出令人讨厌的叫声。
乌鸦的叫声让常家大院更凄凉和悲伤。常敬斋已经有两天不吃不喝了,他夜以继日地雕刻着儿子的头像,真正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
黄剑峰从界头赶来的时候,常敬斋刚好&ldo;造&rdo;
完了儿子的头。作为一件雕刻作品,这个头像出神入化,栩栩如生,堪称完美。特别是那脸上浮着的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更是将人物塑造得入木三分。但作为父亲,用这样的方式为儿子&ldo;造&rdo;头颅,这里面,隐藏了太多的凄楚、无奈和苍凉。
黄剑峰紧紧地拥抱着常敬斋,任常敬斋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ldo;哭吧,尽情地哭吧,敬斋兄,敬斋兄呀‐‐&rdo;
黄剑峰是代表抗日政府给常石头颁发烈士勋章的,常敬斋说:&ldo;我这顽劣的儿子怎么配做烈士?&rdo;黄剑峰说:&ldo;只要敢打日本人,牺牲了都是烈士!&rdo;黄剑峰边说边把烈士勋章别在躺在棺材里的常石头尸体的胸上。那个翡翠雕刻成的头颅眼睛紧闭,宁静而安详,只有那丝调皮的笑容里,隐藏了逝者生前的顽劣性格。
常敬斋将儿子的尸体埋在了常奶奶的坟旁。
和顺古镇的后山上,又多了一个小坟冢。等前来哀悼的人都散去后,常敬斋一屁股坐在了儿子的新坟前,他一边为儿子烧着纸钱一边对着儿子的坟头说话:&ldo;石头,你这孽子,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在爹的前头了呢?黄泉路上有啥子吸引你的,让你赶得那么匆忙。石头,你别怪爹生前总以为你是块烂铁,怎么也成不了钢。事实证明你不仅是钢,而且是好钢。你现在成为烈士了,你给常家挣了脸。你用生命挣的脸面,我这做爹的怎么也不敢丢。你的仇我报,我的杀子之仇我也要报!儿子,在阴世可不要像你在阳世那样淘气,你要听奶奶的话,经常照顾好你奶奶,帮你爹敬敬孝心。在人前,别流里流气的,要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了,你是烈士。烈士,烈士是什么?是石头中的翡翠!知道不?烈士。烈士可是榜样哦!&ldo;儿子,从来都是儿子给老子鞠躬,今天,老子给你鞠躬了,你好好安息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