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听着翠儿这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却又简捷明快的话,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他们当年虽然都在雍王府里做事,可身份却大不相同。李卫是书房里的小厮,翠儿是内府的丫鬟,而邬思道却是雍王爷的座上宾相。合府上下,谁见了他,也得规规矩矩地站下,打躬行礼。就是弘时、弘历和弘昼这三个王子,对邬思道这位在父王跟前师友兼备、说一不二的人物,也全得执子侄辈的大礼。那时他也曾见过小翠,但却从来也没说过一句话。她在这位先生面前,也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有一点轻慢。可世事变化太快了,几年不见,当年少言寡语的小丫头,如今变得这么慡快,这么开朗,这么亲切,这么懂事,又成了二品诰命夫人,真真是让人应当刮目相看了。听翠儿终于说完了,他才说:&ldo;李卫买的这些书,与其摆在这里充数,还不如不摆更好。那个李绂就是个有名的道学先生,他说李卫不读书,指的是李卫不读正经书。你看,这书架还放着一本《春宫图》,这是y书嘛,哪能摆到人眼前?要是让外人看见了,一个状子告上去,李卫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这上面的书,全都要换掉!回头我给他开张单子,叫他按方抓药也就是了。&rdo;
这边正说着话,李卫已经大步流星地赶了进来。翠儿迎到门口笑着说:&ldo;先生在这里坐了好大一会儿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就是外面有天大的事,让他们先议着不行吗?哪怕你先回来见见先生再去呢,就能误了你的军国大事?&rdo;
李卫也不答话,先自摘了顶子,脱了袍服,然后走到邬思道面前,一个千就打了下去,起身又重新跪下磕头,完了又是一个千。这才站起身来说:&ldo;先生别见怪,我也是急着要赶回来的,可是……唉,官身不由己呀!&rdo;
邬思道笑了:&ldo;你以后见了我,千万别行这大礼,咱们执个平礼也就是了。你又磕头,又作揖,外加上连着打千,我又搀不能搀,扶不能扶的可怎么好?再说,我现在的身份,哪能受你这样的大礼?从今天起,雍王府的规矩全都免了!我原来只是想见见你,而且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偏偏你的门丁要叫我&lso;鸟先生&rso;,把好好的事闹得大发了。哎,我今天是要问你一件大事的。鄂尔泰到这里干什么来了?&rdo;
李卫说:&ldo;谁知道啊!前天我本想去拜见一下,咱们不是&lso;地主&rso;嘛。可你猜都猜不到,他的门丁对我说:我们大人不见客!真他妈的混蛋一个,你不见我,老子还不想看见你呢!&rdo;
四十九回 能回天自有回天力 叫狗儿何惧狗儿咬
邬思道笑了:&ldo;李卫呀,李卫,你真糊涂!他这次来,就是冲着你来的!&rdo;
&ldo;怎么,他也要告我……&rdo;
&ldo;岂止是告你,怕是比告你更可恨,他是要扳倒你呀!&rdo;
一听说鄂尔泰此次来南京,为的是要告他、扳倒他。李卫可不干了:&ldo;娘的,我招他惹他了吗,兔崽子刚来时,我还去拜过他,这老小子怎么这样不仗义?哼,如今要告我的人多了。鄂尔泰要告,就让他告去吧。咱老子不理他,看他能下出个什么蛆来。&rdo;
邬思道笑了:&ldo;这不是理不理的事。他要告你,就自然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办法。你去拜他,他不肯见你,也有他的道理。这事光生气,耍二杆子,都是不行的。&rdo;
&ldo;你是说……&rdo;
邬思道瞧了一眼李卫慢吞吞地说:&ldo;他压根就不信你那&lso;江南无亏空&rso;的话!他上年在福建查账,就查出了毛病,受到了皇上的夸奖。他很自得,非要找个更大的对头来,再立一功。我看哪,他一定是选中了你。&rdo;
李卫宽释地一笑:&ldo;嗨,就为这事呀。我这里藩库里银账两符,不怕他查。&rdo;
邬思道更是笑得开心:&ldo;李卫呀,你小子能瞒别人,却瞒不了我。藩库里银账两符嘛,我也信。在金陵这六朝金粉之地上,你从婊子、嫖客们身上榨油,又用这钱填还了国库,还不是举手之劳?但是,官员们自己的欠账,你就未必全都收上来了。鄂尔泰不是等闲之人,你这一手骗不了他。&rdo;
李卫傻了,他愣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又嬉皮笑脸地说:&ldo;先生,我算真服您了!幸亏皇上没让您当宰相。您要是出山为相,这石头城里还不得挤出油来?人们常说,我李卫是&lso;鬼不缠&rso;,可我这&lso;鬼不缠&rso;遇上了您这位钟馗就没辙了。你算得真准,官员们才有几两俸禄,拿什么来还账?所以,我就想了这法子,从那些窑子、ji女、鸨儿、王八身上弄钱,谁叫他们的钱来得容易呢?我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有那么几十个县的账经不住查。但我也向皇上奏明了,该打该罚我全都担待。先生,您是我的恩人,我不能,也不敢对您玩花招。&rdo;
&ldo;哎!什么恩人不恩人的,说这话就没意思了。你不是也救过皇上,皇上不是也救过我们俩?咱们现在说的,是正经事嘛。&rdo;
翠儿走了进来,高腔大口地说:&ldo;你们呀,怎么老是说正事?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说点闲话不好吗?尹大人和范大人都来了,他们也是听说邬先生在这里,才赶来的。&rdo;
一句尚未说完,尹继善和范时捷已经走了进来。邬思道刚要起身,却被李卫拦住了:&ldo;你别动,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就是今科榜眼,大学士尹泰、尹老夫子的二公子尹继善,如今和我一文一武地搭伙计;这位嘛,是刚到这里的藩台范时捷,年羹尧不能容他,十三爷就把他交到我这里受委屈了。哎,我说老范,你笑笑行不行?别哭丧着脸,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上坐的就是我常向你们提起的我的老师邬先生。&rdo;回头又对翠儿说,&ldo;添客了,加几个菜吧。&rdo;
尹继善大家出身,穿戴整齐,和邋遢的范时捷恰成对比。坐下来后,他就用十分崇敬的口气说:&ldo;邬先生风范,我早就仰慕在心了,今日一见,实在是大慰平生,听说先生已经离开了田文镜的幕府,其实,这样也好。昨天我看到邸报,山东巡抚、安徽巡抚都上了奏折,要请先生前去帮忙。叫我说,先生哪里也别去,就留在南京岂不更好?何况这里离先生的老家也近一些。&rdo;
李卫没有接话,他早就接到密折了。皇上在御舟上说了什么,他也全都清楚。田文镜还专门给他写了信来,再三表示,如果先生能回开封,他愿意当面谢罪。李卫自己又何尝不想留下这位先生?可是,皇上的密折尚未批下,他不敢多说。听尹继善这么讲,他连忙接过来说:&ldo;都吃酒,吃酒,今天咱们不说这事儿。我知道先生最是看得开,连我怕也留不住呢。&rdo;
邬思道是何等精明,马上就明白了。他举起酒杯说:&ldo;我原来是想从此做个山野散人,逍遥一生的,看来也是由不得自己呀。哎,李卫,刚才听夫人说,有人参你不读书?是吗?&rdo;
李卫搔着脑袋笑了笑说:&ldo;嘿嘿嘿嘿,光是说我不读书,倒也不怕。怕的是李绂还参我叫堂会听戏。皇上叫我&lso;老实回话&rso;,还问我&lso;为什么不遵圣旨,擅自演戏?让别人说起来岂不是把朕的面子也扫了&rso;?这件事,我还真不好回话,正在作难呢。&rdo;说完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这位老师。心想,你既然问了,就得给我出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