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刘书记。&rdo;她叫了一声。
刘书记摆了摆手,说,你别说话,听我说。我刚刚接到地质局的通知,你爱人赵文恭被关起来了,有可能被定为极右。他们明天要到你家抄家,你好好想一想,家里有什么犯忌的东西吗?
方子衿说,我家里,除了结婚证,没有他的任何东西。连户口本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刘书记说,那你自己的呢?有什么犯忌的?
她认真想了想,什么是犯忌的?她和白长山之间的通信或许是犯忌的。可那些信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以前还会留在家里一两封,自从上次和赵文恭闹过之后,她异常小心谨慎了。家里有什么?那么一个穷家,除了医学方面的书籍,能有什么犯忌的?对了,她为孩子的出生做的一些准备。她早就希望生的是女儿,所以,做了很多给女孩穿的衣服。所有衣服上,被子上,她都绣上了孩子未来的名字:梦白。这个犯忌吗?应该不会吧。人家如果问她,她说,梦白求恩,不成?
只是抄我的家?还抄别的地方吗?她问。
刘书记说,主要是地质局来人,我们配合,只抄家。如果有什么犯忌的东西,你可以告诉我,我去的时候,找机会给你拿出来。
方子衿心里很慌,身子在发抖。她真的担心家里会有什么是犯忌的,最终被顺带查出来给自己造成影响。可以肯定的是,家里没有赵文恭的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双手套一双袜子都没有,连牙膏牙刷也没有。问题的关键在于,所谓犯忌,她心中并没有一个明确概念,那到底是一张纸片还是一件什么她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她完全不清楚。想一想,做人真是没意思,整天提心吊胆。自己偏偏还把女儿带到人世来了,到底是对是错?日子这么过下去,自己将她带到人世,岂不害了她?
回到病房,方子衿心里还是空空的。赵文恭被划为右派?陆秋生早就提醒过她,希望她劝一劝赵文恭,不要太放肆,不要总把攻击矛头指向共产党的领导。她根本就没想过告诉他,既知道他不会听自己的,更因为他们之间那畸形的关系,她根本就没有兴趣和他说上半句话。现在这种结果,也算是在陆秋生的意料之中了。赵文恭被划成右派,对自己和孩子的未来,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不行,他给她带来的是太惨的记忆,不能再让他对孩子产生不利的影响了。她的心中,曾无数次冒出过离婚的念头,现在,离婚的欲望,在她的心中强烈地升起,就像是初春的嫩叶,突破枯老的树皮,执拗地探出头来。她在心里大声地喊叫着,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离婚。
第二天,吴丽敏给方子衿送饭来。吴丽敏还在盛饭的时候,方子衿迫不及待地对她说,丽敏,我要离婚。
吴丽敏大吃一惊,停下手里的活,盯着她看了好几秒钟,说道:&ldo;你没发烧吧?&rdo;
&ldo;我非常清醒。&rdo;她说,&ldo;我要离婚,我要和赵文恭离婚。&rdo;
&ldo;开什么玩笑,过得好好的,女儿也有了,离什么婚?&rdo;吴丽敏说,&ldo;你难道不知道离婚有多难吗?我们学院的朱玉玲,你知道吧?她是典型的封建包办婚姻,两个人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那男的,还经常打老婆,她没法忍受,要离婚。结果呢?都闹了三年了。你现在见了她,会吓个半死。那还是她吗?那还是个人吗?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了。&rdo;
方子衿坚决地说:&ldo;就算只剩一张皮,我也要离。&rdo;她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交给吴丽敏,说是昨晚写的离婚申请报告,希望吴丽敏今天就拿去交给学院。
吴丽敏瞪大了眼睛,说你还闹真的?我以为你开玩笑。方子衿苦笑了一下说,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吗?吴丽敏说,为什么?白那边有什么消息了?方子衿摆了摆头说与他无关。吴丽敏急了,说你到底唱的哪一曲,把我给搞糊涂了。老赵挺好的一个人呀。方子衿说,你把这给我送去,我以后慢慢跟你说。
一个星期后,吴丽敏夫妇一起来接方子衿出院。喻爱军抱着方子衿的孩子,爱得不行,用他的短胡楂扎她,又问方子衿,真的叫鸣放?吴丽敏立即说,呸呸呸,你这张臭嘴,鸣么事放?你不看看政治风向的?方子衿看了看四周贴满的反右标语,真有点心惊肉跳。这原本是一个玩笑,该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吧。不知是不是这个头没开好,一路上,大家虽然还说着话,却显得缺情少趣,东一句西一句的。整个学院里,墙上先刷上白石灰,再在白灰上写红字,树干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南区自然未能幸免,已经成了标语的海洋。
吴丽敏说,这还算好的。有人把标语贴在余珊瑶的门上了。挨完批斗回家的余珊瑶,不敢撕那些标语,进不了门,就睡在门口。晚上,她那细皮嫩肉成了蚊子的美餐,第二天脸上全都是红点点。听说还有一个被批斗的,人家把标语贴在他的身上,他不敢脱衣服,怕弄坏了标语。结果,屎尿都拉在裤子里,臭气熏天。
这些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吴丽敏笑了半天,见方子衿棱角分明的唇线紧紧地抿着,不笑了。回到家,里面倒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外人看不出被抄过的迹象。小女孩扯开大嗓门哭起来。吴丽敏从丈夫手里把她接过去,用手轻轻拍打着孩子,口里乖女儿乖女儿地叫着。小丫头哭得越来越凶,并且憋出一泡热尿,洒在吴丽敏的身上。吴丽敏不仅不恼,反而兴奋地大笑。
方子衿已经在床上躺下来,对吴丽敏说:&ldo;可能是饿的,给我吧。&rdo;
吴丽敏说,不行,她也是我的女儿,也要吃我的奶。说着,她在凳子上坐下来,解开衣襟,搂出奶子塞进婴儿的嘴里。她只是吸了一口,不知是觉得辱房比例不对还是辱汁味道不对,立即吐了出来,继续哇哇地大哭。也难怪,喻爱军兄弟姐妹五人,其余四个都在农村,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爷爷。吴丽敏家弟弟妹妹还小,全家十口人生活,只靠父亲一个人挣钱。许多人需要他们接济,那一点点工资哪里够?只好拿供应的细粮去市场上换人家的杂粮,奶水的质量,自然不如方子衿了。
&ldo;这伢儿,还认奶了。&rdo;吴丽敏说着,把她塞进方子衿的怀里,说:&ldo;行了行了,你妈的奶大,是金奶,让你吃个饱。&rdo;
小家伙靠近母亲的怀里,立即闻到了母亲身上那与众不同的芳香,十分委屈地哭着,将一张小嘴往母亲的怀里猛拱。方子衿看着女儿,并没有立即解开自己的前襟,而是看着喻爱军。吴丽敏转身看自己的老公,见他站在那里,双眼发直,紧紧地盯着方子衿的胸前。吴丽敏说:&ldo;你么样还站在这里?你也想吃?&rdo;喻爱军听了,尴尬地红了脸,往外退去。见喻爱军出了门,方子衿才掏出奶子。小家伙迫不及待地含住,拼命地吸起来。
&ldo;慢点,又没人和你抢。你要把我的血吸出来呀。&rdo;母亲说。
吴丽敏见她吃得欢,在一旁说:&ldo;不都是奶吗?你妈的奶就香些,我的奶就臭些?&rdo;
一个月产假的最后一天,刘书记第二次登了她家的门。方子衿将他迎进家里,热情地搬过椅子给他坐。他摆了摆手,说不坐了,我说几句话就走。方子衿说,这么急干什么?来了怎么都要坐一下呀。刘书记不坐,同她保持着至少两米的距离。他说他是受组织委托来通知她的。学院党委收到了地质局的通知,赵文恭被第一批划为极右分子,目前已经关押,即将送去劳改。至于她的离婚申请,组织上研究过了,鉴于她和赵文恭之间已经上升到敌我矛盾,同意解除他们的婚姻关系。
同意解除婚姻关系?这就算是离婚了?&ldo;不需要办什么手续吗?&rdo;她问。
刘书记说:&ldo;不用,有关方面已经通知他了。这样就行了。&rdo;他来这里的公事办完了,连告辞的话都没说,转身就向外走。方子衿还有很多话想问他,叫了一句。而他也在同时停下来,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对她说:&ldo;你有什么事?&rdo;
方子衿说:&ldo;你好像还有话,你先说吧。&rdo;
刘书记说:&ldo;因为反右运动,今年的暑假取消了。系里在搞反右,我看你就不必去了,在家带好孩子。&rdo;
方子衿不完全明白刘书记是什么意思,看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读出更多的内容来。他的脸非常平静,满面的皱纹纵横交错,让她想到自己下乡巡回医疗的时候见过的那一道道山梁。那些山梁实在太厚重了,山峦重叠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她永远都无法弄明白,因此也就多一种恐惧。现在是运动的风口浪尖,他叫自己不要去参加,用心何在?善意还是恶意?经历了胡之彦那些事之后,她觉得男人真是太可怕了,他们脑子里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你永远无法知道。再一想,上次地质局要来抄家的时候,他和女儿跑到医院去通知自己,在政治上是要冒巨大风险的。这么说来,他是善意了,可这善意的背后呢?会不会有更深远的目的?她越来越觉得茫然,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如此之深的猜忌和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