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彭陵野又在那里嘀嘀咕咕,意思是说,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米了,还吃这种猪食。方子衿懒得理他。对他,她真的非常失望,没料到他竟然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主。她真有点担心自己的这次婚姻又是一次错误。
年三十,小红回家了。年初一方子衿要去给领导拜年。她希望彭陵野和自己一起去,让领导顺便认识一下,到时候提调动时,开口容易一些。可彭陵野说他不好空手去别人家里,还是不去了。方子衿只好自己带着女儿一家一家地走。中午回家,刚进南区,迎面碰到李淑芬,想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说上几句拜年的话。李淑芬倒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她说了一大堆话。她正诧异李淑芬怎么转性了,李淑芬说,去我家坐坐吧,你老公也在我家。方子衿暗吃了一惊,彭陵野怎么跑到她家去了?她来不及说任何话,李淑芬又说了,他们两个男人正在一起喝酒呢。这些男人,见了酒就是命,两个人不知多投缘,像前世的兄弟似的。幸亏我老公厂子里今年分了点东西,不然早被他们吃空了。
回到家里,方子衿一个人生闷气。胡之彦夫妇多次在背后害她,彭陵野是清楚的,他竟然跑去和胡之彦喝酒,她能不气吗?直到女儿在身边说饿,她才不得不起身去做饭。可她打开碗柜,立即发现了问题,家里的肉不见了,粉丝也不见了。她的第一想法是被盗了,转而一想,不太可能,门窗户扇关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被盗?除了外贼进来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被彭陵野拿走了。难怪他跑去和胡之彦喝酒,原来是把家里的年货全都扫空了。
她弄了点东西给女儿吃,自己是半点都吃不下,独自坐在那里生闷气。结婚才多长时间,怎么一切全都变了?当初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殷勤,现在呢?倒成了骨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得了。
彭陵野回来时已经下午五点,带着满身的酒气。因为是大年初一,方子衿一直告诫自己要忍耐,别大过年的闹得不愉快。可是,她忍不住,见他醉得东倒西歪,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她冲着他问,家里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拿走了?他说是啊,我找人帮我调动工作,总得送点东西给人家吧。他不说这句话还好,听了这句话,方子衿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找谁帮你调动工作?找胡之彦?他是个么货,你不晓得吗?彭陵野说,我管他是么货?只要他能帮我调到宁昌,么货都行。方子衿说,胡之彦是么人,你不是不晓得,你倒好,跑去和他喝酒,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彭陵野说,你还要么样?因为你,人家坐了几年牢,党籍被开除了,工职也没了,干部身份也差点失去了。
方子衿气血上冲,差点昏厥过去。她怎么都没料到,这样的话,竟然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门外,想脱口而出叫他滚出去。可是,她没有力量将心里的话送到嘴边。此时,她所有的力量,在做着一件事‐‐维持自己不当场倒下。她的手伸在那里,指着门外,像一根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弱柳。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终于有力气说出那句话来。她说,你滚,你给我滚,立即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彭陵野说,我为么事要滚?这里是我的家。说着,他倒在外面的小床上,对方子衿的愤怒,不闻不问。方子衿发泄了半天,再看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白长山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同事一个个离去。门外雪花漫天地飞舞着。外面未知的某处,总是在他不经意间响起爆竹声。一个饥饿的年,竟然也还是热热闹闹,表面红火。热闹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就像此刻的白长山,面对那些急着回家吃团年饭的同事,递上的是一个个含笑的祝福,可心灵深处,却从未有过地孤独着。
已经几个月没有接到方子衿的只言片语了,自从告诉她离婚案的宣判结果之后,再没有收到过她的信。他的心,完全被抽空了,空得就像外面白茫茫的雪地。他不明白,在这个时刻,她是否像他一样,正在想着对方?就算她不想他也不爱他,他的爱,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消失了。他最担心的是她熬不过这个灾难的年头,他后悔自己没有早想到这点,没有早点给她寄去那些东西。同时他又想,她肯定没有被这个苦难的年份打倒,她是那么坚强,她不会轻易被打倒的。何况,她真的有什么事,自己写给她的那些信,肯定被退回来了。没有退信只有一个解释,她不愿回信。
她一定是累了。他也累,心灵深处的累,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下。
天渐渐黑了下来,外面的爆竹声越来越频繁,远远地听着,还以为是战场上的枪声,每一声都在强调他内心深处的落寞。遥想当年在战场上驰骋,那是何等激动人心的日子?虽然紧张激烈甚至有生命危险,可那时充满着朝气和希望。现在和平了,最后的一点锐气也随之消失无形。春节,这个令人惆怅的日子,他只有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燃起一支烟,品尝着空前的寂寥。
办公室的灯突然亮了,白长山惊了一下,抬头看去,是局长。他说局长,你不在家陪老婆孩子吃饺子,这时候咋到我这庙儿里来啦?局长说,你在这里当和尚我能吃得下吗?一个人呆在这儿想啥呢?白长山说啥都没想。局长说,没想是不可能的吧。别的啥都不想了,日子还是要过的。你看这大过年的,走,跟我回家去。白长山坚决地说不,我既然出来了而且也过了这几年,就没打算回去。局长的面色一凛,说你咋啦?家不要啦?孩子不要啦?就为了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我看你平常挺精明的一个人,遇事时咋就糊涂了?这样能当一辈子?
白长山突然十分冲动地说:&ldo;局长,你爱过吗?&rdo;
局长愣了一下,说,啥爱不爱的,在一口锅里抡勺了。你说这人吧,左右都是一辈子,还能咋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你还不满意咋了?想想咱当年扛枪打仗那会儿,那是啥日子?没仗打的时候,晚上躺下来想啥?想女人不是?你倒好,现在有女人了,却在这里干耗着,这不是自找吗?走走走,跟我回家去。说着,他伸手过来拉白长山。白长山说不,局长,我不回去。局长说,咋呢?我的话都不听?我命令你回去。你想不让我好好过这个年咋呢?你嫂子侄子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饺子呢。快快快,跟我走。白长山不动,局长有些着恼了,说你咋呢?要我把全局领导全都叫来请你?白长山说,就算全局领导都来,我也不回去。局长说,你要咋?要让全局的人都不好好过年咋呢?白长山说,他们过不过年与我无关。
局长真的是着恼了,猛一拍桌子,说道,白长山,你不要认为我就治不了你。你说说你这是啥意思?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女人。你说你啥意思?这是典型的道德败坏,你懂吗?我们不治你,是看你为党为人民立过功,是功臣,我们一直在等待你改正自己的错误。你倒好,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了。我告诉你白长山,局妇联主任为你这事儿没少操过心,省妇联市妇联都出面过。妇联要开你的批斗会你知道吗?
白长山是横下一条心了,无论如何,他要赢得这场战争。妇联想开他的批斗会,他是清楚的,早有人无数次对他提过了。开批斗会又咋样?市妇联不是还曾向商业局建议要给他处分吗?不是还曾提出过要开除他的党籍留党察看吗?对于局长的怒斥,他一句话没说。他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就算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不回去的。
局长再次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一声,白长山,你反了你。以为我没办法治你了吗?他转过身,对着外面大叫道,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冲进几个穿旧军大衣的人,他们是一些像白长山一样高大壮实的北方汉子,是他的同事,有一个甚至还曾经是他的战友。他们进来的时候面无表情,或者说面色严峻,竟然当白长山是陌生人一般,动作熟练而且配合默契地伸出手,迅速将他的双手扭到背后。有人掏出绳子,往他后颈一套,再从他的双肩前绕,穿过两腋,又绕到他的背后,在他的双臂上各绕了几圈,再在他的腕部重合。白长山没有想过挣扎,只想对他们说哥们儿别太紧了,可他懒得说。那些家伙也真够毒的,完全不顾同事战友之情,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捆好后,那几个民兵故意不看他,只看局长。局长命令说,带走。那几个人架着他往外走。他挣扎着不肯离去。那些人大叫一声,将他抬了起来。走出办公室,上了停在院子里的一辆车,那些人将他放下来,他挣扎着要下车。局长命令说,你们给我听好了,把他送回去,今晚他如果回来了,我唯你们是问。大家伙儿谁都别想过好这个年。
汽车启动了,渐渐远离了局长。那几位向他道歉,说白队长对不住了,局长的命令,咱也没办法,只好委屈你了。白长山懒得应答。车子停在商业局宿舍大院里,白长山不得不开口了。他向他们保证自己不跑,请他们将绳子解开。如果这样被绑着送回家,院子里其他人见了,还以为他犯了多大错误,尤其孩子们见到了,会留下什么印象?他们说,白队长,不是我们有意为难你。我们也是身不由己。这都是局长的命令,你就忍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