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慧并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段成悦一时无语以对。这小慧出生时,先帝已然登基,静安王威望声势正是鲜花著锦般盛隆,小慧诞生那日,贺客几乎将门槛踏断,谁不愿意巴结圣上嫡子,未来的南帝?当时又岂能料到今日的景况。
记得静安王抄家时他正卧病难起,向他王府的总管何藤升打听抄家时的场面,何藤升只寥寥数语,不愿多提,末了竟就在他病榻之前,轻轻摇头一叹。
今日看这府内,想来那时必定天翻地覆水深火热了。
抄家时王府所有的仆从几乎已发落光了,剩下的都是甘愿留下服侍主人主母的老家人。只过了片刻,五六个男女陆续走了出来,个个衣衫窭陋,待宰的羔羊般,垂着头,跪在前面。
段成悦的眼光越过了他们,往后面缓缓走出来的静安王妃范氏,看了过去。
范王妃的嘴唇似乎在微微哆嗦,然而她的腰却挺得很直,凌乱的发下露出一张雪白的脸,面无表情。后边跟着一个年老的奶妈,抱着三岁的小郡主,那小女孩不知何故,正放声大哭,奶妈在小女孩身上乱拍,浑身颤抖。
&ldo;陛下有何圣旨?&rdo;范王妃毫无表情地问道。
段成悦淡淡一笑。
两人的目光忽然交接,范王妃全身一凛,凄惨地笑道:&ldo;王爷,您宣旨罢。&rdo;
段成悦道:&ldo;王嫂,静安王的下落,你若知道,还是说出来的好,他,&rdo;说到这里忽然苦笑:&ldo;他能跑到哪里去?&rdo;
范王妃也一苦笑,这次却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段成悦看着她,并不逼问,回过头去,向陈嗣胜微微颔首。
陈嗣胜躬身应命,一声令下,御林军潮水般涌了上去,跪于地上的仆人猛然间被掀翻在地,尖声惨叫登时响成一片。御林军并不理会,一拥而上,架起所有挣扎的人往外面拖去。小慧蓦然扑到刚才那中年妇女的身上,哭叫:&ldo;三娘!三娘!&rdo;一条不知哪里抽出的鞭子,恶狠狠甩在了小慧的手上,小慧喊了一声,摔倒在地。
段成悦看着范王妃。她犹挺着背立在混乱的人群之间,脸色灰白,她并没有看向谁,眼睛里却有一种生离死别绝望的目光。她仿佛遍体生汗地要虚软下去,却又竭尽全力地站着,直到人群的嘈杂渐渐消散。
陈嗣胜躬身低低地道:&ldo;启禀王爷,人点清了,一共七个。&rdo;
段成悦心中好像猛地一提,然而他脸上却很平静。&ldo;勒毙。&rdo;他淡淡地道。
范王妃陡然抬起头来,却又低下头去,半晌以后,她直直地盯向段成悦,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泪光。&ldo;王爷,&rdo;她声音嘶哑挣扎着道,&ldo;我们也总是要死的,待到那一天……请您救救孩子。&rdo;
段成悦道:&ldo;服侍王妃、公子和郡主们迁去后边笔耕斋罢,不得擅出。&rdo;
范王妃声音一噎,忽然跪倒,泪流满面地泣道:&ldo;王爷,请您看在同宗同祖的情面,看在祖皇德帝陛下的情面!&rdo;
段成悦心中猛地一震,这一语勾起了他隐藏在心内深处的往事,他淡淡一笑,朝跪在地上的范王妃看了过去,他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问道:&ldo;王嫂可还记得我的昭儿?&rdo;
范王妃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子露出了死人一样的青黄,全身上下,登时剧烈颤抖。
御林军大步跨上,将范王妃一把拉了起来,半拖半拽地往后面架了过去。几个孩子早已惊恐地大哭,亦被御林军或赶或抱,随在范王妃身后半步走半步跑地去了。
段成悦默默看着,半晌,忽然毫无笑意地一哂。
昭儿是他一生最璀璨温暖的光华,只不过那一片亮色只存在了短暂一年多的时间便疏忽离他而去。他犹记得最后包裹他的襁褓是黯淡的深紫,恰能相映他奇异的唇色。他曾探手进去,抚摸那紧闭的双眼,和冰凉的肌肤,那一阵冷在触及的刹那熄灭了他心中所有温情脉脉的灯火。
昭儿最终被装殓在一只极小的棺材里面,匆匆埋去,这些年来他先殚精竭虑四下谋策,再重病缠身神枯力尽,竟始终未曾去探望过他的坟墓一眼。
&ldo;瞧在同宗同祖的情面,瞧在德帝陛下的情面,&rdo;段成悦冷冷一笑,&ldo;这何从说起呢。&rdo;
确实已无从说起了,那时他在昭儿的眼睑鼻唇里头发觉了蹊跷,他的兄长沉默半晌,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要多生事端。
不要多生事端,如此而已,何来情面?
他相信即便祖皇德帝在天之灵得知此事,一定也只能无语默然。德帝一定也懂得对敌人决不心慈手软的道理,即使这个敌人是他的伯父,是他的堂兄,是同一祖父留下来的相同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