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剌坦带了颜静洛找到了一顶破旧的帐篷。
早上苏郃找到颜静洛,说要寻个人教他刀马,他便跟达剌坦到了此处。颜静洛不是十分想学骑马挥刀的本事,尽管他是草原上走出来的男儿,墨离城里酒楼中的油烟已经熏净了他身上的膻气,倒是剩下些书墨的余香。
两人下了马,有个人从帐篷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颜静洛看清他的面容时惊得差点儿叫出来:这个老酒鬼!原本以为他被草原上的狼叼走了,没想到还能在瀚州见到他!
这个人颜静洛十分熟悉,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这个人便足足陪伴了他十三年的时光。十二岁那年,他还是草原上的流浪孤儿,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ri子。那一天这个老头儿便晃晃悠悠的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道:“跟我走,刚打了一只麂子。”颜静洛就跟他进了一个同样邋遢破旧的帐篷,一呆就是十三年。
那些年回忆起来,颜静洛却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十三年的时光过得仿佛是十三天一样。每天都是在老头儿震天的鼾声中起床,去看看昨晚下的猎夹有没有捕到猎物,若有,两人便饿不着,如果没有,两人就烧些热水灌满肚子。所幸整ri喝水的时ri也不是很多。
吃过早饭,老头儿就摇头晃脑的吟哦些词句,让颜静洛死记硬背,记不住便用硬柴在后背上抽上一记。等颜静洛记住了,再颠三倒四的给他讲这些词句是什么意思,这是颜静洛一天里最喜欢的时间,因为老头儿会讲些典故给他听,尽管现在想想,倒是和墨离城茶楼中说书的先生说得故事差不多。老头儿总是抱着一个酒囊,时不时抿一口。颜静洛一直没有搞明白里面的酒是从哪里来的,他曾经怀疑是老头灌了水装腔作势,就趁着老头睡着的功夫偷偷抿了一口,结果那味道像刀子一样冲得他胸腔火辣辣的疼。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颜静洛就出了帐篷找地方下了猎夹,回来烤上两块肉,两人吃了便躺下睡觉。就这样过了十三年。有一天颜静洛睁开眼,却没听到老头子的鼾声。他原本以为是出去方便了,也没在意。等他出去看了猎夹,又烤好两只地鼠,老头还没回来。他正要出去找寻,苏昉就掀开帐篷走了进来,自此,他再也没见过这老酒鬼。四年的时间过去了,他都快忘了这个总是颠颠倒倒的师傅长得什么样子了。
原本苏郃说要给颜静洛寻个师傅教他刀马,他还以为是草原上哪个牧马的汉子。等达剌坦带他到了这孤零零地帐篷外面,他又以为是离群索居的高人,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原本教他养他的老酒鬼。
那老头出了帐篷,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两人,便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两句,缩头回了帐篷。达剌坦微笑着走了进去,颜静洛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他见了这个老人,忽然就记起了那十三年的时光,记起了老头子讲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记起了木柴抽在后背上火辣辣的疼,也记起了老头子身上浓烈的酒香和含含糊糊地语调。
颜静洛挪着步子,走进了那破旧的帐篷。老酒鬼正躺在帐篷里靠西面的地上,装模作样的打着鼾,达剌坦颇有几分尴尬的立在那里。
颜静洛走到帐篷的西北角,掀开一块破羊皮,搬出个树墩让达剌坦坐下,又在旁边找出个破瓦罐,出去弄了些干净的雪,回来挂到火上烧水——十三年里,他对老头帐篷里的一切事物了然于胸,尽管老头的帐篷已经从燮州草原搬到了瀚州,里面的事物也不是原来的那一套,放的位置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颜静洛坐在火堆旁边,望着老头怔怔的出神。过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迈过地上的杂物走到帐篷的东面——那里铺着块麂皮,从前他就睡在这里。颜静洛摸着那麂皮,眼睛一酸,就想流下泪来。
他没想到还能见到这老不死的——他以前在心里是这样称呼老头儿的,他一直不知道老头叫什么——他说话总是颠三倒四,教给颜静洛的东西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颜静洛学着总是觉得怪怪的,就好像是东拼西凑的一件衣服,到处是针脚牵连的褶皱。可是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事情或难题,总能从记忆里找到老头子说过的只言片语,让颜静洛能够寻到解决的路径。颜静洛在墨离城中时也曾想过,这老头也可能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不知道碰到了什么样的变故,便沉沉寂寂,每ri都烂醉如泥。今天再见到他,便忽然想起他教给自己的,能够胜任鸿胪寺卿的那些东西。又想起,自从十二岁那年碰到他,两人便相依为命,尽管自己总有些腹诽,事实上,心里却有些敬他爱他的孺慕之情。
达剌坦见他神情有异,便轻声询问,颜静洛细细说了。达剌坦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他是三年多以前过来的。那时我刚从外面回到泰赤乌部落,听说有个老者,每天到部落外面寻人打架。不管是谁,都是一下就倒。只要是赢了,便赖着人家讨酒喝。我听着有趣,就和他打了一场。结果我的刀还没拔出来,就被他一棍子抽在了后背上。我觉得他是个奇人,原本想留他在部落里,他却不肯,我就时常差人送些酒来。那天我和大哥说,想让他做你师傅,只是不知他肯不肯,大哥便让我只管领你来见他。原来你和他早就熟识,他原本便是你的老师。”
颜静洛点点头,心里想着:“原来公爷和公子是认识他的,那公子当年进我的帐篷也不是偶然了。却是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他又是什么身份。不过不管是什么身份,他肯费心教我,待我自是不差的。”
正想着,老头悠悠翻了个身,说道:“臭小子,太阳都要下山了,还不去下夹子?明天想要挨饿不成?”
达剌坦想说明天便差人送些牛羊肉来,刚要张嘴,却被颜静洛挥手打断。颜静洛说道:“我看还有几只地鼠,今ri就不下夹子了。”
老头没起身,却将酒囊砸出来,说道:“不下就不下,你跑一趟,回那个什么乌部落,给我装袋子酒回来。”
颜静洛接了酒囊,嘴里却说道:“你个老不死的,自己喝酒便自己去装。我又不喝酒,关我什么事?”
老头“呼”得做起来,骂道:“臭小子,翅膀硬了是不?让你去装些酒来都不肯。那我昨天抓的地鼠你也不用想着吃了。”
颜静洛站起身来往外走,嘴里念叨着:“去去去,我这就去。回头路上喝一半,再给你灌些水进去。”达剌坦也站起身来,冲老头鞠了个躬,退出了帐篷。
颜静洛和达剌坦一起骑马回泰赤乌部落。一路上颜静洛一言不发。达剌坦小声问道:“这样……他是想教你还是不想?”
颜静洛不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和他在同一顶帐篷里住了十三年,从来不知道他会用刀。今天他叫我臭小子,便是那十三年里的叫法。他肯这么叫,自然是肯教了。”
达剌坦挠挠头,说道:“我只说给他带了个学生,并未说学什么。你又怎么知道他是要教你用刀?”
颜静洛说:“其实不管他教我什么,我都肯学。他教了我十三年,那时年少,尚不懂事,只是觉得,要不是那根木柴抽得后背生疼,谁肯跟他学这些颠三倒四的东西?现在我当了三年鸿胪寺卿,又跟在公子身边,才知道他教我的东西有多么重要。现在又见到了他,无论他教我什么,我都会仔仔细细地学。”
达剌坦点头称是。
二人回了泰赤乌部落,达剌坦着人弄了些烈酒,装了两大木桶,给颜静洛捆在马鞍上,又说让他带些人过去伺候。颜静洛摇头拒绝了,只是带了酒桶便要上路。达剌坦拦下他,又给他捆了些牛羊肉,又说以后每ri都会差人送些酒肉过去,才放他上路。
回到那破旧帐篷时已经漆黑一片。老头儿仍躺在那里,帐篷里没有点灯,只有火塘里的木柴熊熊烧着,一明一暗地照着老头儿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面容便看不太清楚。
颜静洛搬下酒桶,又找地方栓了马,便坐在麂皮上望着火堆对面的老头儿发呆。
过了一会儿,老头子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说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