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为了我们才分外爱惜生命、恐惧疾病的呀。
当时我仅仅以为她是怕我为难,以她老迈的有病之身,自己承担了自己手术的责任。
其实她坚决要求手术还有无法衡量的大爱在里面――但她觉得再不能呵护我,不但不能呵护,反过来还可能成为我的累赘的时候,就宁肯冒着下不了手术台的危险,也不愿那样活着连累我。
回到病房以后,我趴在她的膝上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似乎又进入了精神麻木的状态。我还暗暗地想,幸亏她的精神已渐麻木,否则这生离死别的痛苦给她的刺激就太大了。
可是手术后的一天她突然对我说:“那天晚上,你哭得我心里好难受啊。”
原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她不过是强忍着自己的悲伤,免得再增加我的悲伤就是了。
※ ※ ※
这一生也算碰到过不少难事,但都没有像让妈接受手术、还是不接受手术让我这么作难,这么下不了决心。
为此我将身比身地问过甲大夫和王集生大夫,“如果是你们自己的母亲,这种情况下你们同意、还是不同意手术?”
他们的回答都是“不同意”。这更增加了我的犹豫。
天坛医院的老专家、陈炳煌教授正好也住在综合二病房,等做换胯关节的手术。见我急得团团乱转,既无临阵的经验,又无人可以商量,更没人可以帮着拿个主意很是同情。他看了妈的片子、了解了妈的病情后主动对我说:“实话对你说,医生既然肯做手术,就有相当大的把握,否则他是不会同意手术的。哪个大夫愿意病人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当然他要把丑话说到前头,万一将来出了问题,免得病人家属纠缠不休。我的意见你还是签字吧,再不手术你会后悔的。这是你母亲最后一个机会了,现在她的身体条件还好,大夫对她的病情也比较熟悉,罗世祺主任是国内这方面手屈一指的专家。要不是看你这样孝顺母亲、爱母亲,以至让我感动的话,我作为这个医院的大夫,是不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
我实在并不孝顺,我只是非常爱妈而已。
爱和孝顺是两回事。孝顺除了牺牲、奉献,还有很多技术环节上的问题。
那几天我不断去找陈教授咨询。
“罗主任说,我母亲的脑子已经软得像豆腐渣了,手术时难免要把脑子托起来。这一托可能就会把脑子托出两个窟窿。”
陈教授说:“一般说脑软化,并不是脑子软了,而恰恰是脑子硬化的意思。怎么能捅出两个窟窿呢?再说额页托起的时候,是用垫了很多棉条的板子往起托,而不是用两个手指去托。”
“听说额页托起后会损伤大脑,手术后可能会变成什么意识都没有的植物人?”
陈教授回答说:“两个额页同时托起也许有这种可能,你母亲的手术只需托起一侧额页,而且又是右侧的额页,更不会有那样的危险。”
“要是不手术呢?”
“不手术最后瘤子会破裂。出血,除了失明还会造成卒中,从而影响生命中枢,那时再到医院急诊为时已晚。碰上一个对她病情不甚了解的值班大夫就更不好办了。她现在的这些病状,实际上就是垂体瘤压迫植物神经造成的后果。”
而罗主任说就是手术成功,也只能解决失明的问题,对解决妈现有的病状毫无意义。她合同医院的外科主任更是说,手术只会加重脑萎缩的症状。
我想他们的意思是,对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冒这个风险?医生们又何必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留的老人大动干戈,如果手术失败,甚至还得搭上自己的声誉。
难得陈教授如此直言。
这期间,什么时候听到、想到手术中可能遇到的意外,随时就去找陈教授咨询。在陈教授的启发、开导、帮助下,直到我这个脑子再想不出什么疑问,才对甲大夫说,我考虑手术。
事实上,对于命运,人如何能考虑周全?人,更不要说我,要是能考虑周全,妈就不会没命了。
决定手术以后,我又开始陪床。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许这就是我和妈最后相聚的时日了。妈入院后每晚差不多要上五六次厕所,而我一旦醒了就难以入睡,各种各样的烦忧立刻又会在我的脑子里频率极快地跳进跳出,所以体力消耗很大,有些晚上不得不让小阿姨来顶替我。
九月十七号,星期二。
吃过晚饭,将近七点钟的样子,妈突然对我说:“咱们俩坐一会。”
和妈相依为命五十多年,不论情况多么险恶,妈从没有对我这样说过:“咱们俩坐一会。”
我做出什么异样感觉也没有的样子,把沙发拉到她坐着的太师椅前,靠着她的膝前坐下。我握着她的手,先声夺人地想些使她开心的话题。
“唐棣说她明年结婚,请咱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我要给您做一套缎子服,上身是中式短袄,下身是到脚腕的长裙……
为了满足妈四世同堂的愿望,本不想结婚的唐棣决定一九九二年为姥姥结婚了。
虽然我们常常与她的意见相左,但真到决定大事的时候,基本上还是以她高兴或不高兴为原则,如果她不高兴的事我们勉强做了,总觉得是个缺陷,即使我们得到快乐和幸福,也觉得不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