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琳旁观了这一阵,多少看明白了殃及池鱼的是一把什么样的火,她要想全身而退只能是奢望了。不愿去分辨又聚往自个儿身上的视线中都含了什么样的意味,她浅浅地施了一礼,慢慢开声,“夫子,德琳以为,沁公主之言并非全无道理。”
魏夫子之意应是想要她出头认个指教不当的错,他好借此转舵,从而不失体面地收场,可惜魏夫子高看她了——元沁心里并未认她这教习,就算她肯遂魏夫子的愿,元沁却不会听从她的说辞,要是这位公主再连她一块儿驳斥,那情形可就更乱了。看眼下的态势,她是无法在两个人中转圜周全了,既总是要得罪至少一个人,那她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德琳拿定了主意,开口和缓,实则已表明了立场,众人听了多有神色一变的,有人意外,有人担忧,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偷眼去看两位督学,只见太子和宁王殿下都四平八稳地坐着,显然并不预备干涉,于是觉得正中下怀,眼眸里微微闪出光来,等着看魏夫子如何勃然大怒教训这总像是高人一等的杜教习,却,多少失了所望——
“……愿闻高见!”魏夫子捏着抚尺的手都抬起来了,却又放了回去——不知是否是不愿在德琳的从容面前露出急躁,只是面沉声也沉。
“德琳以为,郭巨孝念可嘉,其行为却不可取,不足以被后人效仿……”
“杜教习莫非也觉得郭巨之举失于无情?”魏夫子微微冷笑。
“是,夫子。”
魏夫子的冷笑更甚,“杜教习,何谓‘孝’?”
德琳一愣:何谓“孝”?这个题目太过于宽泛了,从古至今的论述记载都可用汗牛充栋来形容,哪是三言两语能答得过来的?思忖着,挑了个最中规中矩的释义,“最根本的,应是善事父母。”
“出自《说文》。”魏夫子哼了一声,“既杜教习也说‘孝’应当是善事父母,那么高堂将成饿殍,为人子者当如何?”他停了停,环视在座诸人,见众人都望着他,才提高了声音,“难道为不落个‘无情’的骂名就坐视不顾?!”
无人应声。有的人若有所悟。
魏夫子满意,又哼了一声才道,“你们以为郭巨不知他的埋儿之举会招致非议?那他何须以‘儿可再有,母不可复得’来劝告其妻?明知此举不近人情依旧为之,不正可旁证郭巨是有大孝之人?正因他有大孝才摒弃了妇人之仁,此等孝心感天动地,如何还有人诟病他的行为不可取?岂不是太过自以为是?”
“夫子,对于郭巨的孝心,德琳也深感敬佩,只是他的所为实在有违孝道,德琳不敢苟同。”德琳刻意忽略掉魏夫子暗含讥刺的口吻,语调平缓地只论郭巨,“孟子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郭巨弑儿断后,如何能以‘孝’字相论?退而言之,就算他此举是为了保全母亲,那么他的母亲若得知孙儿因她而殒命,如何还能安之若素?若不能,他岂不是一并害了母亲?那么郭巨身为人父、人子,却对幼不慈、对亲不孝,还有何可彰表之处?”
德琳话不等落音,公主和教习中已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魏夫子听得真切,脸又难看起来,立着眼睛道,“已说了‘儿可再有’,何须以‘无后’加诸其罪?
”
“即便再有,若还是家贫、子分母食当如何?还能再埋一儿以奉母?”
“那时他已有天赐黄金……”
“夫子,郭巨埋儿时并不知会有奇遇!”若知道有黄金才假意埋儿则郭巨该遭雷劈了。
魏夫子被德琳堵得一时找不出话再驳,翻了翻眼才冷笑道,“依你之见郭巨就该诸事不为,坐以待毙……”
“德琳并无此意!”
“那郭巨家贫,他别无良策……”
“夫子,董永卖身葬父,江革行佣供母,他们的贫寒只怕更甚于郭巨……”
“你言下之意是郭巨亦应效法他们?”
“有何不可?”
“此乃穷途末路之举,郭巨如何能与他们一样……”
“郭巨若非穷途末路,又何须埋儿?既已是穷途末路,又何不拿出男儿担当?身为男儿,不能报国,至少要能安家,为奴也好,为佣也好,总是在尽力庇妻儿老小的周全,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如今他不挺身而出,反要埋儿以苟活,这样的人……”
德琳不再说了,可她未说的话众人也都意会了,瑶筝也不管她能不能看见,一迳对她竖大拇指,木槿的脸上也熠熠有光,悄悄在案下扯元沁的衣袖,元沁无动于衷,还是半扭着身子背对着德琳。德琳顾不上管她们如何,只望着魏夫子,等着他再责问,却见魏夫子面色古怪地望了她一阵,向督学之案转过身去,“启禀督学殿下,老臣才疏学浅,不足以再为公主们授业解惑,恳请两位殿下代为传达上听,另请高明……”
“魏夫子,你说的哪里话,”事发突然,督学案后的两人都有些错愕,宁王眼中不知因谁而起的光彩迅速敛去,又恢复了素日的温润,与太子元成对视了一眼,他先开口,“你的才学有口皆碑,若你说不能为公主们的教习,谁人还敢再担此任?不过……”他看向太子元成,略有为难之意。
众人一见,都想起宁王是要卸任的督学,他显然是觉得不便多置词,想要元成出面。元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对他微颔了首,也面向魏夫子道,“王兄所言极是,夫子请勿过谦。至于今日之事……本督学会给你个交代。””他像是漫不经心地扫了站着的女子一眼,淡淡地道,“杜教习过后请留下来。”不理会诸女中有多少人闻言色变,他温煦地对魏夫子延手,“夫子请继续授课吧!”